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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 脸
凤明在茶馆里喝茶,远远看见一个年轻人笑呵呵地向他走来,很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并自作主张地拉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和他从天气开始寒暄起来,其亲切微笑着的表情,仿佛是饥饿者面对丰富的饭菜。
这表情是凤明熟悉的,近半年来,常有类似的场面,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遇到一个或几个陌生人向他微笑甚至跑过来和他握手问好,让他既感到惊奇,又觉得惶恐。因为他确信面前那张可掬的笑脸,确实是没见过的,他可不是贵人,记忆也没衰退到见过谁没见过谁都不记得的地步,他唯一的解释便是对方认错了——他可能恰好与某个人缘极好的人长得很像,对方误把他当成别人了。
今天可能也是这种状况。
堂倌给年轻人泡上茶。年轻人用茶杯盖轻刮了几下茶水,把茶叶搅匀,轻吹了一口气,然后浅尝了一口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凤明说:你可能认错人了吧?我好像不认识你。
年轻人说:是啊,你不认识我,但我早就知道你了。
我?我一个中年下岗工人,又没什么长处,你……怎么知道我?
年轻人笑笑说:反正我知道嘛。
年轻人的笑让凤明有一种心发虚的感觉。他自问自己没做什么亏心事,而且身上和家中也没什么值得让别人惦记的东西。于是很坦然地笑笑说:我有什么值得让人知道的?
年轻难说:不瞒大叔说,我知道您,是因为您长得很像我的一个长辈……
他死了?
不,不,他挺好!不,不,他现在……他需要您的帮助。
帮助?我能帮他什么?
他……他老人家最近出了点事……不不不,是他老人家最近遇到点事,需要您帮忙。
什么事?
他……他有个女儿在国外读书,最近生病了,他想去看看孩子,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他……他是国家公务人员,出国手续比较烦琐。
国家公务人员?出国怎么会烦琐?应该更方便、简单才是!
他……他不是任了点职吗?现在干部出国,不是那么方便了,而且,他不想让大伙知道他女儿的病,因此,他需要你帮忙。
帮忙?我能帮什么忙?
咱们就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了,请你帮忙,把护照借出来用用,你放心,不白用,一定重重感谢!
护照?我一个下岗工人,哪有那玩意儿?
可以办啊!我们帮你,钱我们出,你只需要借出你这张脸就行了,护照到手,就付你一万元租借费。
一万元?
凤明听了之后,脚趾禁不住抓了一下鞋底。半年来遭遇的各种没来由的热情,终于找到答案。但小伙子的提议,还是让他有些震惊。
他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是认真的,不信我们马上去拍照办手续付定金。
别急别急。我还得想想,至少要知道需要我帮助的人是谁吧?
这个嘛……你放心,不是坏人。
我没说他是不是坏人,我只想知道那个长得像我的人是谁?没准是我不认识的亲戚呢!
这话让年轻人很为难,迟疑了半晌,他拿出手机到远处一阵嘀嘀咕咕之后回来,说:好吧,我告诉你,你要帮的是县国土局陈局长,你和他长得很像,只要理理发换件衣服,就一模一样了。现在情况也说明了,你快确定吧,我待会儿就开车送你去取户口和身份证,今晚去市里办护照。
凤明说:等等,容我想想。
大叔,你是不是嫌钱少,可以再加点的,一万五,不!两万吧!我想你也是有儿女的人,就帮帮他吧!
凤明说:这事,容我想想,好好想想。
年轻人叹口气,说:好吧,你再想想,这是我的名片,想好尽快打电话给我!
凤明接过名片一看,名片上写着“翔龙房产公司董事长陈翔龙”,这名字好像在电视广告上听到过,据说是本县首富。按平时,凤明要走近他身旁5米都很难。
这天夜里,凤明失眠了,他把白天的奇遇给妻子讲了。妻想了想说:兴许不是看女儿吧?
那是?
出逃!如果是那样,你可就是帮凶。不过也没啥,谁没有受骗上当的时候啊?一个护照,就当是被偷了,卖两万元,够咱家吃三年了。兴许人家真是去看女儿呢?我听说他老婆女儿都在国外呢!
老婆的话,让他原本就悬着的心拎得更紧了。他眼前闪过2万元人民币、手铐以及几年前被强拆了的老宅,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这夜的床板如烧烤架之于鱼一般,令他难受。
天刚亮的时候,他跑出门,找了一部离家很远的公用电话对半梦半醒的陈董事长说:对不起,我不能帮你!
是不是钱的问题?我们再商量!
不,不是!咱这一辈子,穷得只剩这张脸了,我借给你,就没法出门见人了。
……
三个月后,电视上报道,国土局陈局长因贪污和收受贿赂被捕,他是在用假护照登机时被扣下的。
凤明看着屏幕上局长那张垂头丧气的脸,觉得和自己一点都不像!
偷 酒
阿梅第一次偷酒的时候没有觉得自己是在偷,她只是觉得自己是将那些即将被倒进泔水桶的好酒进行了一次拯救,这些几百元一瓶的酒如果随着泔水一起倒进猪圈里,不仅是太糟践东西,而且对猪的健康也不利。
这个想法是阿梅进餐馆当服务生的第一天就有的,但真正下定决心要将桌上酒杯里残剩下来的酒收集拢然后装入自己随身带来的小酒壶并最终别在腰上带回宿舍,却是半个月之后的事。在这15天中,阿梅仔细观察了,酒楼对酒杯和酒瓶中的剩酒,大多是信手倒进泔水盆里的。如果瓶中剩的酒还多的话,领班会把酒连瓶一起收起来,晚饭时拿到后面厨房里和大师傅们一起分享。
阿梅不会喝酒,但当她知道经她手中倒掉的那一小杯晶莹的液体,每一杯的价值都相当于她一到两天的工钱时,她就开始有点下不去手了。她觉得让这一杯散发着芬芳气息的液体混入污浊油腻的鸡骨头鱼脑壳之中,确实是一种罪过。更重要的是,她的眼前,还闪过她父亲那双混浊的眼睛。父亲一生嗜酒,长年喝的都是一元多钱一斤的烧酒,他的酒杯中,永远都没有香味,只有些刺鼻冲人的烧锅气息,而且,越喝眼睛越浊,直到这两年,干脆就看不清东西了。
阿梅记得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无限神往地说到过一些酒的名字,五粮液、茅台、剑南春、汾酒。像一个从未娶过老婆的光棍讲仙女的故事那样口水嘀嗒,无限倾慕。那时,阿梅就稚声稚气地说过:等我长大了,挣到钱,一定买给你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