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龙山之翼(第4/4页)

北口在龙山脚下,二十多户人家。这里有铁皮屋顶的红砖房,也有油毡纸做顶的木刻楞房屋,以及干草苫顶的板夹泥小屋。北口最低处是辛七杂的屠宰场,最高处是王铁匠废弃了的铁匠铺。王铁匠搬到南翼的西南角了,但他常回北口。他那割舍不下的院落里,有口水曲柳的棺材,那是他七十大寿时,请木匠为自己打下的。每隔两三年,棺材的红漆褪色了,他会重刷一遍。

单四嫂家在北口中央,与安雪儿的石碑坊相邻。因为开煎饼铺,她家有头驴,还有一盘石磨。磨盘是白的,驴是黑的。驴在院子里拉磨转圈时,就像一幅黑白分明的太极图。

单四嫂的男人单尔冬,在单家排行老四,人们都叫他单四。单尔冬没和单四嫂离婚前,是龙盏镇政府的文书。他干瘦干瘦的,面色苍白,戴副眼镜,喜欢将头发留过鬓角,说话文绉绉的,不大合群。单尔冬人不坏,但心眼儿比针眼儿还小,芝麻大点的小事就会翻脸。不过他有个爱好,喜欢写作,常常投稿给报刊杂志。他们的孩子十岁时,单尔冬交了好运,在省级刊物连发了三篇小说,声名鹊起,常外出参加笔会。成名后,单尔冬腰包揣上稿费,顿时扬眉吐气了。以前他低头走路,现在昂着头了;以前他去南市场买肉,尽捡便宜的碎肉,现在他理直气壮地买里脊肉了!他嫌龙盏镇庙小,要往外调。昔日相濡以沫的妻子,他也瞧不上了。不好在相貌上鄙薄妻子,他就挑剔她的活儿,什么菜做咸了,裤线烫歪斜了,皮鞋油擦得不匀了,茶壶藏锈了,被褥没有叠整齐,花盆的花儿伺候得不精神,都能让他翘胡子,发上半晌脾气。最终他离了婚,抛妻弃子,调到松山地区文联。可怜单四嫂跟他过了一场,什么都没落下,只落下未成年的儿子单夏,和一个因做过他结发妻子而背负的称谓。

单四嫂离婚后,将西南角的房子卖了,搬到北口,开起煎饼铺,发誓要把儿子培养成才,对他严加看管,除了学习,什么都不让他做。结果单夏在青山读完高中,四次高考落第,精神崩溃,成了呆子。单四嫂没有想到,她将儿子捆绑在书本的十字架上,没能让他飞升,反倒使其受难,这让她非常自责。她将儿子领回龙盏镇,将他用过的教材一股脑儿扔进茅厕沤肥,让他彻底告别书本知识,教他干活。单夏热爱劳动,干起活来眼睛就活泛了。你吩咐他一件事,只要不喊停,他会专心致志地做到底。唐汉成同情这对母子,有了适合单夏干的活儿,就分派给他,让单四嫂增加点收入,手头宽裕些。

唐汉成走进单四嫂家时,单夏在院子里借着窗户透出的微光劈柴,单四嫂则在屋里泡豆子,她见着唐汉成非常吃惊,因为他从没单独来过。单四嫂手忙脚乱的,拎起板凳,想到他是领导,该坐椅子,于是撂下板凳去搬椅子。椅子落的灰多,情急之下她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椅子。唐汉成坐下后,单四嫂又张罗着泡茶,可她拿起柜上的茶叶罐,却想不起茶壶搁哪儿了,急得一头汗。唐汉成连忙说不必了,他很快就走。当他说明来意后,没想到单四嫂一口回绝,说她看见的都是事实,自己已在公安局做了笔录,不能反悔。唐汉成便利诱她,说南市场越来越兴旺,一个清扫员不够用了,想再招一个,考虑让单夏去,每月挣个千八百的,够他的生活费了。单四嫂眼睛亮了起来,看得出她想为儿子争得这份工作,但她犹豫片刻,还是坚持说,她不能作伪证。唐汉成不好勉强,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他走出单四嫂家的院子时,单夏还在埋头劈柴。

单四嫂坚持她的说法,并不是出于正义,而是心里打着另外的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