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格罗江英雄曲(第2/5页)

李奇有走后,汪团长来了。汪团长看上去很有城府,不苟言笑,不爱表扬人,也很少批评人。他气质文弱,脸本来就窄,却戴着一副茶色宽边方框眼镜,等于削弱了他半张脸,给人一种苦相。据说他并非近视眼,那副眼镜是天然水晶石的,除了护眼,还为了抵挡松山地区的蚊子小咬。这里一到夏季,蚊子小咬成团成团地飞舞,小咬爱往人的眼睛和鼻孔里钻。汪团长惧怕它们,所以他一上任,给士兵们最大的福利,就是给每人发放一顶蚊帐。他曾在全团的一次比武大赛的总结讲话中,讲到一个故事,说是抗战胜利后,国共在东北战场交战,被敌方抓到的抗联战士,若是在夏秋时节,会被敌人扒光衣服,绑在林间树上,活活让蚊虫给咬死!汪团长讲到此,热泪盈眶,他摘下厚重的眼镜,用纸巾拭泪时,抽泣着说:“战士们,我们的江山来之不易,是无数先烈用鲜血换来的,我们一定要时刻提高警惕,寸土不让,保卫好我们的大好河山!让抗联战士被蚊子小咬给咬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他前面的话庄严,后一句则充满了喜剧色彩。台下的士兵为了忍住笑,都咬着牙,握紧拳头。

汪团长最怕过冬了,所有军务,他会抢在落雪之前做完,寒风一起,他就猫冬了。他不像李奇有好酒,没有接待任务,他滴酒不沾。他所食清淡,不喜大鱼大肉。他有洁癖,衬衫一天一换,居室一尘不染。他使用的餐具,每日必得消毒。他不信任消毒柜,让伙房用土办法,将餐具放到闷罐里,填上水,煮沸消毒。他最喜欢冬季去军区开会了,这样他会离开团部一段时间,避开寒流。汪团长虽然不喜冬天,但他爱雪花。一到雪天,他会穿得暖暖的,走到格罗江畔,静默地站上一刻,在纷飞雪花中,仿佛凭吊着什么。警卫员远远跟着,不敢上前打扰。这样的夜晚,他会彻夜读书,有时从他的寝帐,会传出低低的吟诵声。

这样一位风雅的团长,一个有家室的人,却贪恋风月,这是安大营没有想到的。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从林市医学院毕业的唐眉,会心甘情愿做他的情妇。这在野狐团,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唐眉每次来,都是日暮时分,吃过晚饭,她就进了汪团长的寝帐。说是诊病,可半小时后,那里会传出唐眉的呻吟和呼喊。尽管汪团长吩咐了,唐眉给他看病时,警卫员不必守卫,他们远远避开,但唐眉的呼喊像冲锋号一样嘹亮,传到帐外。不仅警卫员听得到,连站岗的哨兵也听得到。他们私下嘀咕,原来病的不是团长,而是唐医生啊!

安大营清楚地记得汪团长和唐眉相识的情景。

不论哪里的驻军部队,在当地老百姓受到自然灾害威胁时,都会参与救援。格罗江倒开江引发洪灾时,野狐团就曾驾着冲锋舟,营救三村五村为洪水所困的百姓。汪团长接任团长的第二年,也是唐眉带着陈媛回来的那年,龙盏镇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雪灾。从腊月十七开始,雪连着下了一周。山间公路被大雪封住,成了死路。正值年关,外运物资进不来,人们也无法进城办年货,堆积在山下的烧柴和畜草运不上来。冬天断柴,在极寒的松山地区,跟扼住人的咽喉一样可怕,挨冻的人不在少数,牛羊大批死伤,人们蹚着齐腰的大雪,站在龙山上,望着脚下这个白茫茫的世界,不知大雪会不会成为整个龙盏镇人的裹尸布。在紧要关头,汪团长率领着野狐团的士兵,开着挖掘机,调动一个营的兵力,机械和人工作业双管齐下,鏖战三昼夜,硬是将公路打通。由于户外零下三四十度,北风呼号,很多士兵冻伤了。伤兵被就近送到卫生院治疗时,汪团长前来探视,与唐眉相遇,当时安大营就跟在汪团长身后。

虽然跟别的医生一样穿白服,戴白帽,但唐眉的美还是一览无余。那天她穿一件藕荷色高领羊绒衫,白皙的脖颈那儿就像落着一只紫蝴蝶,衬着她姣好的五官,忧郁的神色,异常美丽。汪团长在走廊遇见她,就像踩上了地雷,惊了一下,问她:“你是外来实习的?”唐眉摇摇头,说:“我就是这儿的。”

雪灾过后,春节来了,汪团长回林市探亲,正月初五就回来了,而以往他总要过了元宵节才归。他回到团部,委婉地跟安大营打听唐眉的情况,安大营把知道的都告诉他,包括唐眉的家世,她在哪儿读的大学,以及她毕业后带在身边的陈媛。他甚至找出报道唐眉事迹的旧报纸,给汪团长看。汪团长有无数疑问,为什么这么标致的人,家庭背景又好,会回到龙盏镇?为什么她心甘情愿带着一个痴呆的同学?为什么她不谈恋爱?别说安大营了,就是唐眉的父母,也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安大营只好跟团长摇头。但从这开始,汪团长开始去龙盏镇卫生院看病了,偏头疼啊,胸闷啊,手脚畏寒啊等等,都是些看不好也看不坏的毛病。院长甘芷生懂点中医,给他针灸和推拿,说这是绿色疗法,可汪团长总说不见效,后来他主动提出让唐眉给他看病,说是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医术一定差不了!甘芷生这才反应过来,汪团长的病,因唐眉而起,唐眉是他的药!

他们究竟是哪一天在一起的,安大营并不清楚。只记得有一年初春,他去侦察连蹲点两个月后,回到团部,看到唐眉背着药箱,走向汪团长的座驾。唐眉面色苍白,加上一身白服,看上去像个吊孝的人。他们的目光相遇的一刻,唐眉歪着头,眉毛和唇角上挑,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对安大营说:“回来了?”安大营答:“你来了?”唐眉说:“格罗江开江了。”安大营答:“我在侦察连,看见了一只红狐狸。”总之,他们心里想着同一件别扭的事情,答非所问。唐眉登上车,摆摆手走了。安大营没有跟她摆手,他的手沉重得抬不起来了。

安大营心里其实一直装着两个女孩子,一个是唐眉,一个是林大花。唐眉原来在他心目中,是一团遥不可及的彩云,只能仰望,谁想到她会带着陈媛,在龙盏镇扎根,这让他看到了希望。他试图接近她,每次看望奶奶时,他都要到卫生院开点常备药品。甘芷生看穿了安大营的心思,一见他来,便喊唐眉:“唐医生,部队的教官来看你了!”但安大营从唐眉的眼神中,感受不到爱意,她眼里的光芒,是雪地上冷月的反光,那股绝尘之色,让他望而却步。而林大花,虽说那么怕黑,但她眼里却溢出柔情,充满了对生活的渴望。每次他到红日客栈看望舅舅,林大花见着他,都要捂起眼睛,叫着:“脸真黑,吓死人!”葛喜宝说:“脸黑的男人靠得住!”林大花这时会将手指微微叉开,透过指缝看着安大营,娇羞地嚷着:“谁爱靠谁靠,俺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