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格罗江英雄曲(第4/5页)

安大营是奉命来龙盏镇接林大花的。

一周前,林市军分区于师长一行来到野狐团,他们先后视察了步兵营、坦克连、特种侦察排以及后勤保障部的养殖场。于师长五十二岁,他戴着军帽时看上去很威武,可一摘帽子,秃顶一露,老态毕现。他是苦孩子出身,没什么架子,下连队时与士兵们拉家常,回到团部在饭间,喜欢讲个笑话活跃气氛。总之,他看上去是个好首长。

于师长完成了视察任务,要回林市了。按照以往惯例,汪团长让团部准备了各色土特产品,送给于师长一行。下午时伙房杀鸡宰羊,准备送行宴。午后两点,汪团长突然把安大营叫去,递给他一篮李子,说李子是新摘的,听说他祖母病了,请他代致问候,即刻送去。安大营没想到汪团长这么有人情味,正感动着,汪团长又说:“司机在外等着呢,快去吧。看完老人家,还有项任务,顺道去红日客栈,给我接个人。”

安大营一听说去红日客栈接人,立刻想到林大花。汪团长轻描淡写地说,这里早晚温差大,于师长下去视察,连日舟车劳顿,受了风寒,现在低热咳嗽。团部的医生给他看过了,也开了药,可于师长出身寒微,不喜用药,他说从小生病,习惯了拔火罐,而团部的医生不会拔罐这类民间土法,有人向他举荐了红日客栈的林大花,说她擅长此道,他托人找到她,她也应允了。

安大营问,今天把她接来,拔完火罐再送她回去,是吗?

汪团长没有看安大营的眼睛,而是望着窗外,说:“晚宴结束后拔火罐,估计会很晚了,今天让她在团部住一夜,我来安排,明早送她回去。”

安大营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不愿意他在意的姑娘,在非他主宰的地方过夜。可他只能奉命接人。

龙盏镇人对汪团长的挂着军牌的越野座驾已熟悉了,他们没想到这次安大营坐在里面,更没想到,被接的人不是唐眉,而是林大花。

林大花穿深蓝的裤子,蓝地红花的齐腰棉布紧身衫,布衫的荷叶领和马蹄袖口,滚着水红的流苏,白袜,蓝布鞋,用一方蓝地白花丝绸手帕高高束起马尾辫,不施粉黛,像山野间一枝摇曳的雏菊,说不出的俏丽。她提着一个压花的条形桦树皮提匣,这是葛喜宝为她亲手制作的装火罐的匣子。

林大花没想到安大营来接她,见着他愣了一下,脸腾地红了,将提匣递给他,说:“给你们师长拔火罐,你也不知道接一下,真没眼力劲儿!”

安大营接过提匣,低声说:“拔火罐打扮什么?又不是去选美!”

林大花的脸由红转白,一边上车一边嘟囔着:“你又不是首长,管得着吗?”

汪团长的司机在,安大营没再和她斗嘴。汽车驶出云水街时,安大营望见了烟婆。她像个树墩似的,一身素服,伫立在街角。车经过的一瞬,她望见女儿,害冷似的,双手抄袖。坐在后座的安大营,清楚地看见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林大花转过头去,没多看母亲。

一路上他们没怎么说话,林大花只有看到夕阳中的林间野花时,才会开口,比如“这片火柴头花真精神”,比如“百合花怎么都打蔫了”,再比如“白菊花给映照成金菊花了”,安大营没搭腔,觉得她是跟花儿说话,无需回答。接近团部时,天色昏暗,别说野花,树的形影都模糊了,林大花不再慨叹。安大营知道她怕黑,说:“月亮就要升起来了。”

那是一个明净的夜晚,安大营一夜无眠,伫立窗前。月色皎洁,他甚至看得清月面上的阴影。他想太阳也是有阴影的,人们之所以用肉眼看不见,是因为太阳在白昼现身,它的阴影被光明遮蔽了。而月亮的背景是黑暗,所以它光明中的阴影,在夜晚会像花朵一样绽放。

按照汪团长的吩咐,林大花到后,由安大营单独安排吃晚饭。晚宴结束,汪团长从安大营处,将林大花带到于师长下榻的小白楼。

李奇有任团长时,在团部东北角僻静处,盖了一栋三层小白楼,专为接待各路要人。一层是餐厅和警卫室,二层是六间标准客房。三层两个大套房,辟有桑拿间、棋牌室、电影厅和台球馆。套房的北阳台可看格罗江,南阳台对着养殖场的果园,风景绝佳。一般首长入住,团长为表尊敬,会在小白楼二层陪住。但于师长离开团部的前夜,林大花进去后,安大营在果园看见,不仅汪团长走了出来,于师长的随员也走了出来,他们住在了小白楼前面的团部宾馆。小白楼三层东向的套间初始有灯光,但灯光亮了不到一刻钟,就消失了。这消失的灯光,对安大营来说,就像亲人永远停止跳动的心脏,令他悲伤欲绝!他知道拔火罐起码要二十分钟以上,而且不能摸黑,以免烫伤。小白楼三层的灯光,这一夜再没亮过,而月亮却一直没有熄灭它的光焰。但它的光焰像钢针一样,刺痛了安大营的心。

次日天清气朗,早饭过后,汪团长为于师长一行送行。为表诚意,他们要一直护送到青山县。即将登程的于师长红光满面,喜形于色,而站在欢送者人群中的安大营却面色黯然,心如死灰。汪团长把安大营叫到一旁,夸赞林大花拔火罐的技艺好,于师长的病一夜就好了!他差安大营找台车,把林大花送回去。

于师长一行上路后,团部的院子立时就冷清了。好车都随汪团长送行去了,安大营只得驾驶后勤部一辆客货两用的微型车,去小白楼接林大花。这车刚运过一批活鸡,有股鸡屎味。

林大花还是来时的装束,不同的是没有高高吊起马尾辫,而是低低地梳了条独辫,垂在脑后,这使她看上去好像矮了一截。她没睡好吧,眼圈发青,眼里漂浮着血丝。她上车后,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像哺乳期的女人怀抱着婴儿,紧紧地抱着桦树皮提匣。

安大营没走大路,那上面有于师长汪团长的座驾驶过的痕迹,与这样的车辙交集,他会觉得自己与之同流合污了,他沿着格罗江的小路行驶。

“怎么不走大路?”林大花歪着头,气恼地说,“小路多颠簸啊。”

安大营握着方向盘,看了一眼江水,没有说话。

“你是想让我看格罗江吗?这条破江,我看了这么多年,看够了!”林大花嚷着,“我想走大路!”

安大营冷冷地说:“走小路省时间,能早点把你送回去。”

“不就是不想跟我多待着吗——”林大花瞟了一眼安大营,蹙着鼻子,摇下右侧的车窗,说,“这车怎么一股鸡屎味?”

“拉你不是正合适吗?”安大营意味深长地说完,加大油门,一路狂奔二十多里,伴着林大花的阵阵惊叫,在一片野花繁盛的江畔草丛旁,猛然刹车。他“嘀嘀——”地按着喇叭,命令林大花:“打开提匣,让我看看火罐颠没颠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