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毛边纸船坞(第5/6页)

这年夏天,太一郎见邻居的孩子都提着笊篱去江上捞虾,邻家灶房常飘出炸虾酱的鲜香气,他嘴馋了,有天尾随他们,也提着笊篱,去江上捞虾。别的孩子见他跟着,都不搭理他。太一郎个头矮,又单细,不会水,他学着别的孩子,挽起裤腿下了江。太阳那般好,江水却很凉,他一入水,腿便抽筋,身上一抖,手上的笊篱掉入江里。太一郎跌跌撞撞追笊篱时,被它带入深水区。他失去重心,高呼救命,孩子们听到后,互相看看,漠然无语,没人愿意去救一个小鬼子,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太一郎被激流卷走。

太一郎是被下游的一个打鱼人打捞上岸的,他的嘴巴和耳朵淤满泥沙,眼睛却是一尘不染。他睁着眼睛,虽然目光凝固了,但依然满怀惊恐。

太一郎死了,秋山爱子就不和辛开溜睡一起了,他们一个炕头,一个炕梢。辛开溜一撩她的被子,她就大呼救命,弄得他好不扫兴。那时遣返日侨正在高潮,在丹东的日本侨民经朝鲜遣返,在大连的由苏军遣返。东北其他地方的侨民,全部涌向葫芦岛,由日本派来的舰船接回。秋山爱子的日本男人杳无音讯,儿子又溺亡,这片土地没了她生活的支撑,她不想留下来了。她哀求辛开溜,送她到葫芦岛,让她乘船回长崎吧,毕竟那儿是她生长的故土,还有一个亲人。辛开溜一听急了,说你是我老婆了,只有我休你的份儿,你想蹬了我,没门儿!辛开溜怕秋山爱子跑掉,把家改造成监狱,用黄泥糊死两扇窗,唯一留下的那扇,外加一层对开的隔板,安了锁鼻子。他去街上干活时,紧锁门窗,把钥匙挂在腰上。秋山爱子被囚禁在密不透光的家里,如入地牢,本来她的脸就白,这下更白了。

一个阴雨的日子,辛开溜不出工,他打着伞,带着秋山爱子闲逛。路过一家纸店时,秋山爱子停下来,要买几张纸,辛开溜随她进去了。秋山爱子选了一沓上好的竹制毛边纸,它轻薄绵软,纸质细腻,柠檬色,有微香。辛开溜以为她要用它揩屁股,讥讽她说,你的腚有这么金贵吗?秋山爱子摇摇头,从嘴里吐出两个字:“画——画——”辛开溜想画画儿不是坏事,这样她就不惦记着回日本了,赶紧给她买了纸,又买了笔墨。秋山爱子回到家,把毛边纸裁剪了,用线绳穿起,做成画册。这样辛开溜外出干活时,她就在家里掌灯画画。辛开溜心疼灯油,将窗户隔板打掉两条。这两道天光透进屋子,等于为她点起了一对蜡烛。

秋山爱子的每张画,都有船的影子。船有大有小,有多有少,但都是靠在岸边的,每条船上都挤满了人。男女老幼,无论是背着包袱的,扛着锹镐的,手持稻穗的,举着灯盏的,还是牵着马的,领着狗的,都是满面焦灼,看得出她心底浓浓的归乡情。她用毛边纸打造的这座船坞,伴她度过了无数寂寞昏暗的日子。

一九四八年秋天,日侨遣返全部结束,辛开溜想,秋山爱子就是长了翅膀,也没天空了,她跑不了了。于是把家恢复原样,打通堵死的窗户,将窗板卸下。秋山爱子重获自由后,直奔刘瘸子的布店。得知她的日本男人从未现身,她长叹一声,似乎认了命,买了三尺蓝布,给辛开溜做了一条新裤子。到了冬天,她的肚子鼓了起来,一直想做爹的辛开溜,喜不自禁,好生伺候着她。转年春天,秋山爱子产下辛七杂,辛开溜如愿抱上了大胖小子。

孩子出满月时,辛开溜特意在家摆宴,请朋友喝喜酒。谁知所有人看了孩子,都皱眉头,说不像他。辛开溜起初并未在意,在他眼里,刚出满月的孩子,长得都是一个模样。及至孩子长到三岁,那张脸与他的脸越来越南辕北辙,邻人都在背后议论,他才起疑。辛开溜仔细询问秋山爱子,才知道她自己也不敢肯定,辛七杂是否他的骨肉!因为她怀孕前,除了辛开溜,还有两个男人强行睡过她。辛开溜气愤至极,问她为什么不早说。秋山爱子说怕他逼她吃药堕胎,太一郎没了,她渴望再有一个孩子。辛开溜问她那两个男人是谁,秋山爱子低下头,说他们都是天擦黑时来的,瞅不太清。只知道一个胖,力气却小;一个瘦,却有蛮力。他们不是同一个人,走前却抛下同样的话,说是为了死在日本人手里的亲人报仇。辛开溜听完,懊恼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说:“一直把你锁在屋里就好了!”

辛开溜想,日本人在东北犯下的罪行多了,若受伤害的人都找他老婆算账,自己的女人,不就成了他们的慰安妇了么?他听说松山地区酷寒,人烟稀少,便带着老婆孩子逃离依兰,向北挺进,落脚于龙盏镇。他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建在山上的镇子,在他眼里这里离太阳近,作孽的人少。他们在此安家,过着平静的小日子。

辛开溜对辛七杂是否自己的,心底始终嘀咕。他想让秋山爱子再给自己生一个不让他心底犯嘀咕的。他们也没少同房,可她的肚子如一潭死水,毫无动静,辛七杂倒是一天天长大了。

龙盏镇人最开始并不知道秋山爱子是日本人,辛七杂跟人说她是山东人。但仅仅半年,人们从她说话的方式中,感到了异样。比如她爱用“的”字,去粮店买粮,她问店员:“高粱米的有?”她碰见邻人,会问对方:“吃饭的有?”人们听出了她是日本人。等到人口普查时,辛开溜不得不把她的身世和盘托出。他们有孩子,要落户口,不想当一辈子的盲流。

他们落了户口的第二年,秋山爱子秋天时突然失踪了。她去了哪里,一直是个谜。有人说她忘不了日本丈夫,偷渡到苏联,去西伯利亚寻夫了;有人说她进山采蘑菇,被黑熊吃掉了;有人说她跟一个卖艺的跑了;有人说她去了海边,乘黑船回日本了;还有人说她不喜欢人间,与野狐狸做夫妻去了。从此之后,辛开溜开始了他漫长的寻找。他曾带着秋山爱子的相片,回到依兰,到刘瘸子的布店,到原来的天井开拓团,也到葫芦岛、大连和烟台,然而没人见过秋山爱子。他回到依兰,不但没找到人,反而为自己惹了麻烦。一直想和他好的王寡妇,听说秋山爱子不见了,喜出望外,一路跟到龙盏镇,要做他老婆。辛开溜死活不干,王寡妇绝望了,与他撕破脸皮,离开之前,四处散布辛开溜是逃兵,是大汉奸。龙盏镇人唾弃他,与王寡妇关系很大。人们说他念念不忘日本女人,对自己的姐妹却冷酷无情,是民族的败类。而那些年辛开溜外出寻找秋山爱子时,会把辛七杂放在别人家托管,人们说辛开溜的不好时,也不避讳他,辛七杂对父亲的憎恶,从童年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