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十六章

县里、村里的日常生活

乃孜尔:人神对接的感恩与狂喜

谣言杀人

赛里木回了一趟县里。他主持了县委的碰头会,主持了有各个公社负责人参加的部署当年的征购工作和冬麦播种工作的会议,他并且与几个分别在下边抓点的县委各部领导同志交流了工作进展情况,审阅了人民武装部这个年度征兵工作的计划,看了一批文件,有些和农村工作关系较大的他加上了按语要求扩大范围传阅。其中一个晚上,他还应邀出席了县邮局模范邮递员艾里的婚礼。新娘是个上海姑娘,县邮局的电报收发报员。原籍在维吾尔族的历史文化的摇篮——阿图什的艾里,与来自关内最大城市的汉族姑娘结婚,这可是难得的佳话,他怎么能不去出席婚礼并且连喝上三杯酒呢?此外,财政科拟了一个批评镇人委严重违反财经制度的通报,气象站提拔一名副站长的报告,文化馆在国庆前后举行群众业余文艺会演的计划,都一一找上了门来。回县的第三夜,赛里木在他的办公室差不多加班干了一个通宵。第四天一早,他对留在家里主持日常工作的副书记交代了几句之后,毅然摆脱了其他事务,回到跃进公社。

伊力哈穆还没有完全痊愈,他的伤口化脓太深了。说是休息喽,其实,来他家的人不断,他又坐不住,总想帮队里干干这,动动那,最后里希提想了个办法,让米琪儿婉把伊力哈穆带到她的娘家实实在在地休息几天。“不离开这个大队,他的伤口就愈合不了!”里希提气愤地说。伊力哈穆笑着接受了这个建议,他陪着米琪儿婉到新生活大队岳父家去了。

里希提一连几天住在了雀儿沟。那里的种冬小麦播种已经全面展开,里希提白天黑夜地跟着播种机和犁铧,检查播种进度和质量,同时,他还制定着冬季在这里搞一场平整土地和整修渠道的会战的计划。

党支部暂时休会。这一休会使库图库扎尔很有些踌躇。哈哈,停下来了,我只动了动两片嘴,就闹不下去了。农村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哪个工作不是虎头鼠尾?再拖上几天,秋收就要开始了,然后是过冬的准备工作。新疆一年倒有半年冬天,一到秋后,割草砍柴,存粮贮菜,修房补圈……家家都紧张得要命,谁还记得你开的这些个会?在赛里木回县以后,库图库扎尔干脆怀疑赛里木是否还回来。按他的观点,大官最好少下来。不下来,办公室的沙发上一坐,礼堂里的讲台上一站,小汽车里向后一仰,这才有威风,还莫测高深。可您老非要来我们这个乡村做啥?您来了玉米棒子就能多长籽粒?小麦就可以多分蘖?蛾幼虫就会不吃苹果?奶牛就可以多下犊?全都办不到。那您何必下来受苦!

呵,县委书记的行李还在。行李还在又怎么样?它捆得紧紧的,无言地、无害地蹲在文书柜子上休息,它既不能妨碍他库图库扎尔,又不能保证它的主人一定回来。他库图库扎尔不就常常是派行李代表自己走上田间地头,亲临生产斗争的第一线吗?

紧张烦闷的情绪已经随着八月的燥热一起逝去了。

开始进入九月了。气温急剧地降了下来,新疆的夏天还是相当热的,七八月份的平均气温与北京一带相差不多,但是,它的秋天来得早,气温下降幅度很大。特别是一早一晚,颇有点凉意,当农民们掬起渠水漱口的时候,也开始感到冷水有点炸牙龈了。

今天是星期五,伊斯兰教的祈祷日——主麻日。吃过早饭,库图库扎尔怀着个把月来没有过的悠闲和轻松心情,缓缓地踱向大队加工厂后面一个杏园附近的破败了的清真寺。说是悠闲,闲中照样有库图库扎尔的远虑,他当然并不满足于斧子下落前树枝上的猴子戏耍式的轻松愉快。

路上行走着大大小小的拉瓜的车,已经进入扯瓜秧和大量贮存西瓜、甜瓜的季节了。赶车的人见到库图库扎尔都嘻笑着高声问好。有些年长多礼的人还跑下来向他行礼。库图库扎尔很满意农民们对他的尊敬,迈起步来也显得更有风度了。他很响地干咳了一下,这声咳嗽具有大人物的威严和气魄。

库图库扎尔走到离旧清真寺二十来米的地方,停留了下来,他等候着穿着老式的民族服装的信徒们做完午课出来。从人们当中,他叫住了亚森宣礼员、斯拉木白胡子、他的哥哥阿西穆和一名看墓地的回族老汉、马玉琴的堂伯父马文常。他对这四个德高望重的老年人谦恭地说:“请到舍下来一下。”

这个时刻在这个地方邀请,以及他的特殊神色,都暗示了邀请的宗教活动的性质,不过由于他是党员,不必公开那么宣扬罢了。

“乃孜尔吗?”亚森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库图库扎尔用垂下眼帘表示了肯定的回答。

亚森立即表示从命,斯拉木和马文常也跟随同行。只有阿西穆对他弟弟又要玩弄什么花招是有戒心的,现出了一种犹犹豫豫的样子,只是那三个年纪更大、也比他更有身份的人已经挪动了脚步,他不得不默默地尾随在后边。

乃孜尔和托依,是穆斯林家庭经常举行的两种把世俗生活和宗教仪式结合在一起的活动。托依的意思是喜事,包括结婚、摇床喜和男孩子割包皮的割礼。乃孜尔的含意是祝祷,它的情况比较复杂。除了办丧事要有三次(七天、四旬、周年)乃孜尔以外,远行之前,久病不愈,乃至做了噩梦、有什么烦闷,都可以举行祝祷以禳灾免祸。两者都要做都瓦即诵经。,也都要由主人招待吃饭,女客都要送礼。这是一种把宗教的虔诚、民族的精神团结、好客的慷慨、社交的来往应酬与生活的调剂花样糅合起来的活动。有时,周年祭灵的乃孜尔也绝无继续悲哀之意,按宗教的说法,人死是到真主那边去了,一味悲伤乃会成为一种罪过。周年祭奠时主客的关注都在礼仪、口腹与排场上。再加上没有多少宗教色彩的、原生的民族民间的麦西来甫,维吾尔人由家庭主办的集体活动的规模与频率,是远远超过了其他民族的。

库图库扎尔的家里充满了肃穆的气氛,宾主五人直挺挺、端正正地跪坐在内室的毡子上。库图库扎尔低头含胸,两眼下视,用一种诚惶诚恐的声调低声说:

“我的孩子库尔班·库图库扎尔至今仍无消息。有各式各样的恶人在我们背后恶言相加,像锥子一样地刺伤着我的心。我做了一个噩梦……您们懂得,我不便请更多的人……您老四位,是公认的长者,邻里父老的代表……”

都瓦进行得庄严。亚森的洪亮而又柔和的嗓子,用一种特殊的颤音吟诵着《古兰经》上的片段,很有感情,很有感染力。众人应和着,连本意并不在乃孜尔身上的库图库扎尔的鼻子也酸了那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