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凶猛(第8/24页)
就在这时,米兰和另一个姑娘被带了进来。我听到门口的一个女民警恶声恶气地骂:“臭德性,还涂口红呢!”
我回头,正看到米兰在我身后蹲下,女民警显然骂的是她,我看到她红着脸在笑,而她的嘴唇确实红艳欲滴。
她比照片上要高大,后来当我们都站起来时证实了我这个感觉:丰满,更加红润,发育得像个白种女人,这使她看上去比我看的照片里的她自己要大得多。
后来,我再三端详她后,为她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比喻:她给人的感受犹如西餐中奶油、番茄汁掺在一起做成的那道浓汤的滋味。
说实在的,她可能不比照片上的那个形象更具纯粹意义上的美感更令人陶醉和遐想。有一瞬间我也怀疑她们仅是相像。但我看她的第二眼,这个活生生的、或者不妨说是热腾腾的艳丽形象便彻底笼罩了我,犹如阳光使万物呈现色彩。
她的眼珠像两颗轻盈的葡萄在眼波中浮起,这使她随便看人一眼都是一种颇感兴趣的凝视和有所倾心的关注。
她在微笑,是朝蹲在另一边偷偷向她递眼色的于北蓓。
我哭了,一进民警办公室,看见那个民警在摆弄一副锃亮的手铐就给吓哭了。虽然我进去前再三叮嘱自己,哪怕他们吊打我,尽可以招供,但决不能哭!可一进门,人家正眼都没瞧我一下呢,我自己却先挺不住了,看来以后真是不能打听太多党和国家的机密,否则被谁抓了去跑不了要当叛徒。
我一哭,使那个警察很反感,轻蔑地看着我,“就你这样儿还打算在我们王府井一带称王称霸呢?告诉你,什么镇灯市口,戳南池子,公安局全镇!说,哪儿的?叫什么名字?来王府井想干吗?”
我说我是哪儿的叫什么名字来王府井想买字典。
“去去,擤擤鼻涕走吧,以后少来王府井玩。”警察草草问了一遍,让我认走自己的皮带和鞋带,又叫带下一个。
我连忙擦干眼泪,穿好鞋带,扎紧裤子,灰溜溜地贴着墙根窜出派出所。
我没有等其他同伙,先坐车回家了。路上我非常生自己的气,觉得这事要传出去自己可没法做人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出门,像个女孩子天黑就上床睡觉了,对父母十分驯服。既然我已经在一种势力面前低了头,我宁愿就此尊重所有势力的权威,对一个已然丧失了气节的人来说,更坏更为人所不齿的就是势利眼。
我多么渴望能遇见一个一起被捕的朋友,那样我便可以从他看我的眼神中观察到我是否暴露。如果没有,我发誓我要像那些仅有自首行为并未出卖同志或决心以后不再出卖的好人们一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成为最坚定、最不妥协的一分子。
第二天晚上,我刚躺下,就听到窗外有人轻轻敲玻璃,我撩起窗帘,看到许逊和于北蓓站在纱窗外的月光下朝我笑。
于北蓓凑近小声对我说:“怎么这么早就睡了?昨天你怎么没来?”
我又难过又欢喜,飞快地穿上制服短裤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落地时,于北蓓轻轻抓住我的手,扶我站直。
“你爸又管你了?”许逊问我。
“都是你妈告的状。”我不假思索地把两件不相干的事联系在一起使之成为冠冕堂皇的借口。
于北蓓在黑暗中紧紧攥着我的手,我也无意松开,很快两只手便变得汗津津、滑腻腻。她边和与我们并排走的许逊说话,边用小指尖在我的掌心轻轻划。
我在路上迅速为自己想出了一个很巧妙的解释,不但可以掩饰甚至还能突出我的机智:我在派出所装哭,以骗取警察的掉以轻心,从而很顺利地脱了身。
那种大灰砖的老房子隔音很好,加上所有窗户都糊了黑纸并拉上从礼堂偷剪来的帷幕窗帘,高晋家从外面看上去就像屋里没人。
进去才发现坐了一屋人,灯光雪亮刺眼,人头攒动人语嘈杂。
夏天如此遮蔽门窗,室内闷热可想而知。男孩们大都只穿件小背心,肥大的军裤绾到大腿根,热得满脸通红,拼命扇着扇子,同时嘴里不停地抽烟。浓郁弥漫的烟雾使人忍不住流泪。
他们各个表情严肃,阴郁地低声议论着什么,有人在摆弄钢丝锁,抡得呼呼生风。
我也立刻严肃起来,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这时,高晋、高洋陪着汪若海从里屋走出来,汪若海一脸伤痕和红肿。
高晋脸色阴沉地对我说:“汪若海刚才在院门口让‘六条’的几个小晃截了,拍了几砖头,差点给‘花’了。”
我二话没说,气势汹汹地转身在屋里找家伙。所有的改锥、锤子或菜刀包括水果刀都被人握在手里装进书包。
院里的一些上小学的半大孩子都被动员来了,他们为大孩子的信任有幸参加这次光荣的出击激动得微微战栗。
“走吧。”高晋下令。我看到他把一柄日本三八枪刺刀揣进斜挎在胸前的军用挎包内。这是当时最专业的战斗装束,像带领一帮手拿锄头和镰刀的泥腿子去打土豪的农会领袖手中挥舞的系红绸子的驳壳枪令人羡慕。
大家呼啦啦往外走。
“女的别去了。”在门口高晋对于北蓓说。
我们骑上自行车,没车的就在前梁和后架上带着,一路摇着转铃在夜幕下浩浩荡荡出了院门。
门口一些乘凉的家属和战士瞪大眼睛看我们。
“怎么走?”率队骑在前面的高洋大声问汪若海。
被方方用“二八”锰钢车带在大梁上的汪若海一指右前方,“走仓南胡同。”
在北京军区总医院院墙外我们看到两垛红砖堆,赤手空拳的孩子们便纷纷下车,搬下砖头在柏油马路上摔为两半,一手各拿一块半截砖头跑步上车继续前行。
24路公共汽车站旁边的一处居民院落正在修缮房屋,院门口堆了一堆沙子和一堆白石灰,几个赤膊少年正在沙堆上练摔跤。
“就是这几个。”汪若海喊。
我们立即在路灯柱下停车下来。那几个少年眼尖,发现我们撒腿就跑,沿着大街狂奔,见胡同就往里钻。
我们一窝蜂地在后面紧追,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把砖头雨点般地掷向前边拼命逃窜的野孩子们赤裸的后背。
一辆24路公共汽车在街中心猛地刹住,司机、售票员和乘客纷纷从车窗探出头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