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才(第6/6页)

六子不愿意送,怕妈打他。我说:为什么……成洪芸不让我说下去,只是将信塞到我手里,声音有些发抖地说:姐求你了。

我将信按照地址送过去,开门的是个年轻男人,我见过。那天在大街上,和成洪芸走在一起。

我将信递给他。他脸红了一下,很快平静下来,说:你跟她讲,红与黑。

我愣一愣,说:什么。

他重复了:红与黑。

我见到成洪芸说:姐姐,红与黑。姐姐的眼睛亮一下,释然地舒了口气,然后很激动地摸了我的头,说,毛果,谢谢你。

当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梅雨天的雨,没有这么暴虐的,混着大风。我们家院子里的梧桐树,掉下来一丫很大的树杈,被风刮下来了。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成洪才对我说,姐姐走了。

我有了不祥的念头:啊,去了哪里?

去了广州,和叶志国一起走的,留下来一封信。大概是清早走的。

你爸妈怎么说。

我爸看了信,说,作孽。我妈没说什么。中午叶志国他妈找到我们家来骂人。说姐姐拐走了她儿子。

然后呢?

然后阿婆出来,说,不关姐姐的事,是她拐的他们两个,是她替姐姐打的包裹。

成洪芸就这样消失了。

阿婆在堂屋里头,摆了一个神龛,上了香火。阿婆看见了我,说:阿毛头,你也过来拜一拜菩萨,保佑姐姐,在南边平平安安。

我拜过了,问:阿婆,是你放姐姐走的么。

阿婆闭了眼睛,手里举着香,高过头:是老天,老天爷放他们走的。

夏天了,放暑假了。我们坐在后院子里,跟着阿婆乘凉。这时候的小院子是丰收的景致了。葡萄一嘟噜一嘟噜地藏在巴掌大的叶子里头,泛着丰实的青。其实不止是葡萄,还有透了黄的癞葡萄。还有丝瓜,优柔地垂下来,发了白的花。到了屋瓦上,还看得见一个团圆圆的大南瓜,已经是熟透了的。

几只油鸡都长得很大了。母鸡在土堆里扒了个沙坑纳凉。公鸡踱了方步,在院子里走动,抖一下黑亮的毛,伸一伸脖子,要打出一个响亮的鸣。叫出来却是嘶哑的,自己先泄了气,继续走来走去。天太热了。

阿婆摇着蒲扇,打着盹。入夏以来,阿婆的精神有些不济。不怎么吃饭,伙着我们喝几口绿豆汤。成妈妈说,每年夏天时候都这样,老人最难熬了。

这天下午,来了一个人,戴了个红袖章。

这男人说自己是市容办的,听人报告说成洪才家养了家禽,所以来动员处理。

成妈妈问,怎么处理?

男人说:宰杀,吃掉。

成妈妈说:我们吃不掉这么多。

男人说:那就宰杀,掩埋,或者……委托我们处理。总之,一个星期之内处理掉。市中心哎,养那么多鸡算怎么回事,搞得跟乡下一样。市容健康,人人有责。省人代会要开始了,南京市民要做个表率。

成妈妈纳闷地说:人大代表会到我们家来看么。

男人一时语塞,想了想,有些不耐烦地说,你这个同志。我怎么知道,政策啊,政策就要听。

这时候,高头听到人声,摇摇摆摆地过来凑热闹。男人看见了,也很惊叹:这么大的鹅。那目光几乎是饶有兴味了。看我们都看着他,突然正色道:这也得杀!

成妈妈还要同他理论。

阿婆将蒲扇在藤椅上狠狠一敲,大声地说,杀,都杀掉。

男人说,你看,还是老太太觉悟高。

阿婆声音更大了,我没觉悟,你快给我走。

周末时候,我发现高头不在成洪才家门口了。

一进门,阿婆远远地喊,阿毛头,坐下来喝汤。我这才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

我结结巴巴地问:不是,不是高头吧?

成妈妈叹口气说,都是鸡,不是高头。高头送到六合老家去了,养了四年的老鹅。怎么舍得杀。

八月底的时候,我们家四周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许多平房上都用石灰画了一个粉白的大圈,圈里写了一个字——拆。

成洪才家的房子也写上了。

成洪才说,他们要拆我家的房子,要我们搬到二条巷的楼房去。

我说:成洪才,住楼房好啊。

阿婆说:我不要走,我要死在老房子里。

成洪才家来了许多人,叫作动迁组,说话似乎比市容办的还要不客气,说成洪才家是钉子户,妨碍市政建设。

阿婆说,我不要走,你们要拆,等我蹬了腿再说。

动迁组的人,下次再来,带了铁锹,将葡萄藤从架子上斩下来,田里的庄稼全都铲平了。

阿婆的一只眼睛里流出了泪水。阿婆说,你们拆吧,我离死不远了。

阿婆病倒了。阿婆躺在暗影子里,反复地念叨一句话:没的青打了,没的青打了。

过了一个星期,成洪才到我们家来,说:阿婆死了。

我呆掉了。愣一愣神,放下饭碗就跑出去。

我看见阿婆,哇地一声哭了。阿婆一动不动,身上盖着床单,身体缩成一个小孩子那么大。阿婆的一只眼睛睁着,嘴唇翻着,比活着的时候更丑了。

阿婆死了,没有人再喊我阿毛头了。

成妈妈说:阿婆没熬过夏啊,阿婆九十八岁了,都以为能活到一百岁的。

开学的时候,成洪才对我说:毛果,我们要回六合老家去了,爸爸退休了,这边新房子让给大哥住。

第二天,我和爸爸妈妈去送他们。

成洪才捧着阿婆的骨灰盒,上了一辆大卡车。

卡车要开的时候,我对成洪才喊:成洪才,你还要回来的,对吧?

成洪才也对我喊了一句话。卡车发动了,他的话淹没在发动机轰隆隆的声音里头了。

成洪才没有再回来。

他们家被拆掉了,原地盖起了一幢双层小楼,上面写着:南京市华侨事务办公室。

有时候路过,我会听见阿婆的声音,听见阿婆低低地说:没的青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