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尹(第5/6页)

这少年人逐渐长大了。朱伯父却隐隐还是觉出了不对。虽说传礼为人是十二分的规矩。但对于大丈夫的道理,修齐治平之类,似乎并无想法。问起所谓宏愿,亦无关仕途与经济。有天朱伯父去书房探他,见他听到人声,就用书本遮住了什么。朱伯父于是将这本《樊川诗集注》掀开,愣了一下。书底下是只泥塑的大公鸡。虽未上色,却已粗具神采。尤其是一对翅膀,跃跃欲飞。朱伯父心里暗赞了一下,随即又正色道,这是哪来的。他想,无非是家里把玩流传的耍货,到底还是个孩子,经不起诱惑,教训几句就是了。然而,传礼犹豫了一下,清楚地回答他,说,我做的。这一答未免让他心惊。

朱伯父骇异之余,第一次动了气。然而传礼这时开了口,说感谢他多年的养育。本没有忤逆之心,但他对这泥塑,是真的爱。愿意作为毕生的事业。他知道伯父是为了他好。但人各有志,真是强求不得。

这寡言的孩子,从来未这样健谈。做长辈的一时间百感交集,只觉得自己的心血被辜负,又抱愧故去的老友。一句“人各有志”却真正伤了他的心,听罢拂袖而去。

待人静下来,再细细看去,觉得这对象绝非初学所作。便又问说是谁教的。传礼照答说,没人教。

这便是天分了。

这时候的时局,其实又动荡了些。朱伯父想起自己的处境,亦是无着,就有些感慨。这么多年来,对这孩子的前途,其实多少有些一厢情愿。时势造就之功,可遇不可求。然而,治世乱世,有一技傍身,却是没有错的。他便下了一个决心。

第二天,他便带了传礼去见了他的堂兄朱文忠。朱文忠是惠山排行第一的泥塑师傅。若这孩子真有造化,也就过得了他这一关。

传礼坐定,朱文忠便要出题考他。却见这孩子手在桌子底下活动,问他做什么。他就伸出手,掌心是一个泥人的头像。定睛一看,竟和朱文忠的面目不差分毫。堂兄弟两个便知道,这孩子是铁定要吃这碗饭了。

在三十岁上,尹传礼已经是惠山最出名的青年艺人。朱文忠年事渐高,也想有人能继承衣钵。朱文忠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指腹为婚,嫁去了南京六合。小的那个待字家中,亦心有所属,便是这个姓尹的年轻人。朱文忠看在眼里,暗暗也为女儿定下了终身。

所谓风暴,自然是突如其来。仿佛一夜之间,镇上突然贴满了大字报。在这个郁燥的夏天,朱文忠先是看到自己的名字上被打上了血红的叉。底下写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铁杆分子”。这老艺人正茫茫然什么叫作“资本主义”,已有人上了门来,顷刻间家里天翻地覆。小将们叫嚷着“破四旧”,要他们尽数交出工具。尹传礼年轻气盛,上前问,交出来,靠什么吃饭?对方一个青年狠狠推他一把,说,你想跟革命讨价还价吗?

传礼暗暗捏了拳头,说,我的工具就是这双手。小将便围上来,反拧了他的胳膊,说,那就毁了你的手。说着举起一把捶泥坯的木槌。做师傅的看在眼里,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护住传礼。木槌没犹豫,落在老人的后心上。

朱师傅在半个月后撒手人寰。临到走,也没有说上一句话。弥留之际,突然眼睛亮了一下。传礼和他女儿若英赶紧坐在他床前,他伸出胳膊,拉过传礼的手,又拉过女儿的手,放在传礼的掌心。嘴角抿一抿。

朱师傅过世一年,传礼和若英就给他守了一年的丧。两个人以兄妹相称,谁都知道他们的情比一般夫妻要厚得多。族上几个老人就要给他们操办。传礼摇头,说师傅身后未满三年。这时候办喜事,是为不孝。

这时候,却有镇“革委会”的人找他,问他还想不想做回本行。他便说,我现在干惯粗活的手,沾不得“四旧”。对方就说,给你个机会做革命文艺工作者,就看你会不会做。传礼就问,要怎么做。对方阴飒飒地说,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就约他晚上去“革委会”办公室。传礼不明就里,就去了。人一进去,门就给人从外面锁了。怎么叫喊也没用。到了后半夜,才有人开了门,跟他说,滚。

他回了家,看见若英房间灯亮着。他走进去,看见若英正对着窗口嘤嘤地抽泣,看见是他,先呆了。突然就站起来,上上下下抚摸他的脸,终于就大声哭了。

女人嘴里说,以为见不到他了。他隐约觉得不对。就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若英又愣了一下,说,他们说你写了反动文书,给扣在“革委会”了。看来是死罪一条。

谁说的?

李主任。若英的眼光有点躲闪。李主任是“革委会”的头儿。若英的脖子这时候迎着光,上面有浅浅的淤痕。他心一紧,有炽热的东西涌动上来。

在他正要冲出去的时候,若英拉住他,说,他说,不这样就不放你回来。

他的心被鞭打了一下,一回身,紧紧搂住了这女人。

若英有两个月身孕的时候,他们结了婚。

他说,孩子留着吧,都是一条命。生下来,我就是他爹。

腊月,这孩子生下来。是个小子,不哭闹。可稍大一点,都看出身体有毛病。

若英说,我要为你生个好的。

若英怀上了他的孩子,两个人守着希望似的。这孩子怀了九个月,有一天说是要生了。赶到医院,医生说,怎么现在才来。

剖腹产,剖出一个死胎。

晚上,女人大出血。妇产科的实习医生慌了神。问起主任医生,在牛棚里。抢救到半夜。

天蒙蒙亮,若英阖了眼睛,临死也没说一句话。脸色煞白地望着他。

尹传礼一个人带这孩子,带了两年。有人看他一个大男人养孩子艰难,就要帮他介绍个新寡的妇人。他摇摇头。

“革委会”干部都换了一遍。新的主任问他,有革命任务给他。

他愣一愣神,苦笑说,我们家里没有女人了。

主任瞪一眼,革命是用来开玩笑的吗?

原来革命任务是做主席像。

他的双手插在泥里,有些陌生,有些怯。但也有些暖意沿着指尖传上来。

他做出的主席像,谁都说像。

方圆百里的人家,都供着他做的主席像。

他做主席像,做好了一个,下一个还当是新的做。每次看到主席被人恭恭敬敬地请走,心里都一阵发空。不过长了也就有些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