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尹(第6/6页)

到有一天家里的孩子发了高烧。送去诊所打针,没退。送到县里医院,孩子已经烧糊涂了。烧总算退下来,孩子却站不起来了。本来还有一双腿是好的。

他责备着自己。“革委会”来了通知,说要送青山镇的友谊乡一尊主席像。要他连夜赶出来。

他忍下苦痛,做到后半夜,睡着了。起来,接着做。做好了,等着人来请。主席还是笑吟吟的,是包容天下的伟人。

清早主席被请走了,中午来了一帮红卫兵,要抓现行反革命分子。是他。

主席下颌上周周正正的一颗痣,给他点到了右边。这是企图替右派翻案。手法阴险,居心可诛。

临去劳改农场,看见妻子的姐姐若兰,带走了他的儿子去六合。

这一走便是九年。

九年后,他被放出来,已经是衰老的中年人。老家里没有容他的地方。妻姐说,来南京吧。你儿子长大了,说不了话。蹦出个一两句,都是六合腔。

他说要自食其力,做他的老本行。就在朝天宫摆了摊儿。

养儿子,养自己。闲下来看《周易》。就是不看自己的命数。

后来发达了。妻姐便说,家里得有个女人。尹传礼说,我不要,你给你外甥找一个。若兰便叹一口气,说,给你找一个还容易些。

后来便找了农村户口的姑娘,是若兰夫家的远亲。人看上去还本分。不好看,能吃会做。就是话多些。

这姑娘就是刘娟。

我们听到这里,都突然想起来。今天陪着尹师傅,并没有看见他的儿子儿媳。

半老的女人看了我们一眼,说,我找了她来,是我作的孽。谁还料想,她能有这么大的能耐。我们都没有提防,为能留住她,连房产证上写的,开户用的,都是她的名字。

我们于是都知道,这个叫作刘娟的女人,怕是不会再出现了。

尹师傅的丧事,办得很简朴。人来得不多。一些说着无锡话,是老家的亲戚。没有什么人哭,都是面相木然。尹诚坐在轮椅上,头上戴着孝帽。手抽搐了一下,又一下。

遗像上的尹师傅,眉目有些模糊。大概是用的一张放大的证件照。因为模糊,脸上的千沟万壑,似乎都舒展了些。人也年轻了些。

我们身后传来凯文洋腔洋调的中国话,说,可惜了。

喝完了豆腐汤,叫若兰的女人跟我父亲说,毛先生,央你件事情。说完,拿出一个信封:老尹留下把钥匙,开床底下那口木箱。他临走前说,请先生你来开。

箱子从床底下搬出来,虽然陈旧,却并没有灰尘。

锁开得很顺利。

打开来,是一箱子的毛主席半身像。

泥塑的主席像稳稳地坐在箱子里,底座上标了不同的年份。每一个,都端端正正地在下颌上点了一颗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