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稻禾歌(第4/4页)
义博是因为招娣坐月子,同着自己的女人一道来看望,听说村里很多老人过来帮忙插秧,就下田同长辈们打声招呼。他没有什么架子,跟着野猫头的辈分走,野猫头喊什么他也喊什么。在老人们看来,一个人有很大的身份,又不摆架子,嘴巴还甜,那就没什么缺陷了。
野猫头跟大家说,“义博才是大老板,我只是他身边拎包的小伙计。”义博说:“讲什么这么难听,我的就是你的,我们两个人还分什么彼此。”老人们说:“嗬,这么大的地面,解放前沈家的大地主沈有财也比不上啊。当时沈有财家里有几十个长工短工,还有使唤丫头。了不得,不得了。”义博说:“时代不同,现在都机械化了,种有插秧机,收有收割机,倒是比以前轻松很多。只是西瓜田被周围稻田包围住了,插秧机开不进来,只能辛苦众老了。”
老人们说:“哪里的话,我们也是劳碌惯了,歇不住。现在家里小年轻都不爱种地了,纷纷往厂里跑。贪快活,把地扔给安徽人家种,自己买粮食吃。我们要种地反倒嫌弃我们寻麻烦。插秧割稻揉菜子,这样的事体有时候梦里头都想着呢。人老了就得活动活动手脚,要不就坐胖了,就变老年痴呆了。”
义博大笑,说,“听听,讲到我的心坎里去了。我当初逗猫头承包地,嘴巴两层皮都讲秃了。不就是为了退休之后有个地方活动活动手脚,不讲挣铜钿,换身健康就蛮值得了。再讲了,市场上买的小菜哪有自己地上种出来的好吃啊。”
老人们连连称是,就这样一边聊着天,一边往家赶。义博比野猫头大几岁,有一对男女,倪子金华比建国长一岁,囡囡小琴比建国矮两岁。回到家里,待到大家团团坐好,义博又来打趣野猫头,“建国都快要结婚了,你还能让招娣怀上,真是好本事。索性给建国生个弟妹出来也好,做什么要引产。”
义博的老婆叫陆英,在台面下用脚尖踢义博。义博说,“我讲的话对劲唠,我老婆还在台底下用脚尖踢我,怕我讲出不上台面的话。在座都是嫡亲,又是长辈,我这个人就是直性子,有什么讲什么,大家一家门里人,用不着见外。”陆英讲:“你这个人就是好嘴巴子坏思想,狗嘴里长不出象牙牙齿。”义博就张开嘴,说,“要是长出象牙,那就金贵了,随便敲一颗卖,就够你跟金华小琴吃一世人生了。”
讲到小琴,也已经上高中了,如果考上大学,就准备继续供她念下去,考不上大学就出来寻个单位上班。这是义博的打算。念书有出息最好,但可能就要离家,到时候不一定会把家安在什么地方,天南地北,上海北京,没个定数,说不定最后还要留学美国,拿张绿卡,几年都见不到一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一双男女最好还是留在身边,现在能照顾就照顾点,老了之后轮到他们来侍候。
招娣也认同,在卧室里扔话过来说,“就一两个孩子,舍不得放他们在外面。宁可在眼面前见着来气,也比见不到伤心强。”
义博说,“招娣,我俩想到一堆了。有个事体,正好我们两对夫妻都在,这些老长辈们平时请都请不齐,这个时候也都在,干脆做个见证人,把我们家小琴许给你们建国怎么样。建国这个细佬,我跟陆英是看着他长大的,真是越看越欢喜。”
老人们也乐,他们虽然不知道小琴长啥样,但是义博陆英站在面前,料想面相不会差到哪里去。再说了,女方家境好,那是第一等重要的,性格脾气长相还在其次。建国面相好,能攀到这门亲,比他老子野猫头当年更有造化。野猫头不置可否,陆英说,“这种事情才不要你们男人家掺和,只会越掺和越乱,我跟招娣商量就好。”
虽然建国和小琴的事八字还没一撇,但是喜庆的氛围已经调动起来,大家都表态愿意做见证人,用不着吃猪腿,喜酒一定是要来喝一杯的。几个老头平时无事,一天三餐酒,早起上茶馆喝,喝到中午再回家,晚上继续弄点老烧酒。一天下来,半斤八两不在话下,都有点酒量。一来二去,就把义博喝醉倒了。
十来亩田的秧,三天就插完了。野猫头夫妻又留老人们住了两夜,才肯放他们走。还是喊同一部三卡,送老人们回去。三卡师傅也跟老人们熟了,开始聊天,“你们这么大年纪,还出来帮人家插秧,真是不容易。”老人们说,“哪里是来做生活的,我们是来歇亲眷的。”语气里透着骄傲。三卡师傅说,“这个野猫头,人一看就是好脾气,团团面面的。以前是跟你们一个村上的人吧?”老人们说,“是啊,同村人,算起来是侄子或外甥啦,都是同一个房门里的亲眷。”三卡师傅说,“他的外号倒也奇怪,为什么叫野猫头?”这个问题让老人们陷入了沉默,大家都不说话了。
原来,野猫头年轻的时候,就有一样毛病,因为长得体面,喜欢拈花惹草,明里暗里地跟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眉来眼去。野猫头和招娣结婚之后,稍微有点收敛,但还是管不住自己裤裆里的家伙。这些往事,难免让老人们颜面无光、有口难言。后来野猫头夫妻搬走,义博的提拔是一方面,野猫头的风流债才是根本。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过往的事,若还住同一个村,难免常常勾起心火,现在隔得这么远,也就慢慢淡然了。现在大家沉浸在此次插秧之行的欢愉里,觉得真是不枉此行。一个老人突然想起老早年前的一句歌词,忍不住哼了出来:
“高高山上一棵稻,姑嫂二人扛水浇。啥人糟蹋我格稻,拔根鸡毛夯断他格腰!”
车里的老人们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