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稻禾歌(第3/4页)

俗话讲得好:“人多好种田,人少好过年。”这不正应了眼面前的景不是。不过那时候人山人海,这种盛况现在人想都不能想见。生产队长负责生产,大队会计负责统计工分。有调皮偷懒的,就有手脚勤快的,有活泼逗笑的,就有开不得玩笑的,一样米养百样人,十根手指头伸出来还有长短之分呢。

老的还没老去,娃娃辈又接茬了,像野猫头这拨人就是老人们看着长大的。野猫头十六七岁的时候父亲因病过辈,他上面还有两个兄长,那个时候都已经成家分门别户。野猫头和他的老娘生活,直到娶妻生子,仍然在一起。讲起来兄弟三人却不和睦,虽然老娘在堂,也不过是桶箍护住了桶身,不至于散架而已。正因如此,野猫头才和义博结成了异姓弟兄,要好的跟一个人一样,是穿同一条裤脚管的联党。

乡下有句老话,“六十六,掉块肉;七十三,鬼来搀。”老人六十六和七十三岁的时候,最见下小辈的孝心,普通人家是过寿,稍微讲究点的人家会放场电影,请来乡镇上的放映员,在打谷场上支起两根毛竹,拉开银幕,架好机器,就等开场了。

野猫头老娘六十六岁的时候,义博已经回到城里,专门下乡来拜寿,出钱放了两部电影。一部是《五女拜寿》,一部是《静悄悄的左轮》,前者是传统戏剧,后者却是那时比较兴潮的反特大戏。不说费钱多少,就这派头也是被无数差不多年纪的老人艳羡不已的,不好意思跟儿女说,怕招来一顿白眼和唾沫,却是悄悄动了心思的。

当时当地,放场电影是要轰动好几个村落的,不过起因却不尽相同,主家滋味也大不一样。像老人过寿啦,家里添丁啦,学生考取学堂啦,当兵入伍啦,放场电影是喜庆,也被人交口称赞;如果是小偷小摸行事不端被抓住了接受惩罚,所交罚款被用来放电影的,全家人就有点抬不起头来了。所以村里游手好闲的人经常会互相这样开玩笑,“好久没这么消停了,老表你要请大家来看电影啦。”势必引来反击,“什么事情也要有个先来后到,你老兄还没请,我怎么敢抢在你前头呢?”

中饭前后,一众老人着实热闹地回顾以前村里放电影的盛况。当时不要说电视机,收音机都没有几部,都是听有线广播的,看场电影确实稀奇,难免要携儿带女,呼朋引伴,津津乐道。通常是放映员还在主家吃饭喝老酒,谷场上就搁满了条凳,宁可晚饭一家人站着吃,也要先占住个位置。如果放电影的消息提前就知晓了,免不得要将三姑六婆等长辈请来,平时连豆腐都舍不得捞一块的人家,这番也要割点肉,沾点荤腥了,说是过节一点也不为过。更有那些做小生意的,闻风而动,夏天敲梆子卖雪糕冰棒,冬天在电灯泡下卖多味瓜子,电影再精彩也顾不上看了。

说到《五女拜寿》,大家又都是一个来劲,都是中国人,还是比较欢喜看古时候的戏。做官的老丈人平时瞧不起穷书生,奉承几个官二代女婿,没承想一朝落难,几个女婿都是眼里鼻尖见识货,这时怕惹祸上身,撒尿都要离老丈人三条麦垄。反而是穷女婿既往不咎,不仅殷勤侍奉,还出面帮老丈人打赢了官司。最后头就是老丈人再次过寿的场面,前面几个女儿女婿没皮虼蚤般扭扭捏捏的难为情状,让人直呼痛快。母女翁婿尚且如此,真是讲透了人情世故。但是大家也就能讲个囫囵大概,毕竟时日久远,人老了记忆也不济,谈着谈着谈不下去了,越谈不下去越勾心火,恨不能马上再放一遍。

野猫头说:“这个好办,我让建国去租个录像带送过来。”建国是野猫头跟招娣的儿子,夫妻俩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考上了技校,也是一个大小伙子了,离村那会还是拖着两行鼻涕的小孩子。

老人们连连罢手,说,“建国不是上学吗?还是不用麻烦他了。再说了,日昼心里热煞,还是不用让孩子吃这趟辛苦。”

野猫头说,“晒太阳算什么吃苦,又不是出力生活。他现在实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去不去实习单位我们也不晓得,成天就在家里打游戏。”招娣在一旁也说,“让建国过来,这么些姨婆叔公的在这里,也应该来张望一下。你们也好久没见到这个细小伙了吧,大个头大小伙子家了,再过两三年就要帮他讨老婆,还不要脱我们一层皮啊。”

野猫头夫妻两个种地住在田边上,在城里另有单元套房,只有建国一个人住在里面。野猫头给建国打了一个电话,语气有点严厉,听得大家忐忑不安的。好在半个小时后,建国就过来了,果然是大小伙子家了,体面得很。大家都夸招娣有福气,这么标致的一个年轻人,还愁找不到老婆啊。建国脸皮薄,见人之后就不知道说什么好,被人夸更是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了。他把录像机支好,录像带放进去,就说,“没什么事,我就回家了。”野猫头又凶他,“回去多看看书,少玩点游戏。”

大家就都笑,说,“马上讨老婆的人了,你还这么管他,还当他是小把戏啊。想想毛家庄的毛卵子,孙子也打酱油了,还要管儿子,结果被孙子一通说,不希望爷爷做个坏榜样,以后爸爸这么管他,他就不想结婚了。真是人小鬼大。”

接下来看戏,这种记得一小半忘却一大半的故事,最容易看进去,少不得一边看一边热议,有撩起衣裳襟角抹眼泪的,也有跺脚叹大气的。都是尘土埋到脖颈梗的人,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生活苦不苦倒是其次,儿女孝顺才最为看重。但往往是老人体恤孩子,孩子却不怜见老人,不是做使唤仆人,就是做出气筒子。旧社会童养媳的遭遇,都强过现在的阿公阿婆。不哑不聋,不做姑翁。人生下来就好比秧苗一样金贵,细心呵护灌溉,人老了就像稻草秆子一样不招人待见,只好鼻头一捏,忍气吞声。

说到孝顺,眼面前妥妥的站着一个代表。野猫头对自己老娘孝顺不说,对招娣的娘老子也贴心贴肺的,讲话都轻声轻气的,从来没有重头话说,连带着对招娣的弟妹都好,这样的好后生打着灯笼也难找。可惜的是,野猫头搬到了城里,少了一个表率,村里的风气日下,老人们急得跳脚也没用。好日子没有好人过,这是顶顶糟心的。

情感宣泄之后,汗也不出了,两腋生风,再下田插秧也不觉得累。等到歇夜的辰光,却是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来招呼大家,走在前面的是野猫头,走在后面的是富态尽显的义博。大家羡慕野猫头的好运气,对义博却是满怀敬畏,连带着对二人的交情也觉得神秘莫解。义博和他的经历,野猫头和他的好运气,都很像戏曲里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