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与游戏
在记忆深处,那些玩具早已陈旧褪色,好像它们先我而生,埋伏在我成长的途中。
头一个玩具是铁皮汽艇,在舱内置放一盏小油灯,热能转化成动力,汽艇突突冒烟沿澡盆转圈。与它并存的还有个微型发电机,一转动轮子小灯泡就跟着亮了,忽明忽暗。其实这是我父亲的玩具,为满足他自己未实现的童年夙愿。
在汽艇与发电机后面,一辆辆玻璃汽车熠熠闪光,排成长队。其实那是用来装花花绿绿糖豆的汽车形玻璃瓶,车后备用胎是瓶盖。那汽车代表了甜味消失后有形的渴望,竟无一幸存,毕竟玻璃是易碎的。
我从儿子对武器的热爱看到我自己,看到世代相传的男人的宿命。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这一书名中arms是双关语:武器与女人怀抱,展示了男人的困境:告别武器也就告别了母爱——他失去包括母性在内的传统对男性的认可。
我的第一个武器是俄式转盘冲锋枪,摇动把手会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一张老照片:我斜挎着冲锋枪,昂首挺胸怒视前方。后来,当海军的表舅送给我一件更珍贵的礼物——左轮手枪。它是铸铁的,有一种真实的重量,外加斜挎的牛皮枪套,持枪者像个团政委。对,我当时就是这样自我定位的。更神奇的是,连扣扳机可击响一条纸带式砸炮,惊心动魄。这军人的礼物,有一种暴力传承的仪式性意义,直到一个偶然事件发生。
那天,我和家人一起来到北海公园,在五龙亭附近的餐厅喝茶。大人聊天时,我挎枪出巡,身先士卒,勘察露营地。来到一片小树林,我和另一个男孩擦肩而过。见我挎枪,他骂了句脏话,愤恨如磁铁把我们吸到一起。在我拔出手枪之前,一把改锥形尖刀已对准我的胸口。他无论年龄和个头儿都比我小,衣衫带补丁,脸生癣,脖子黢黑,显然来自社会底层。
对峙最多只持续了一两分钟,却显得无比漫长,因为时间是以心跳速度行进的。那么近,我能看到他眼中的杀机,胸口似铁锤敲击。最终,我退了一步,转身走开,背后传来胜利者嘿嘿的怪笑。走出树林,回到家人的笑语欢声中,我感到无比委屈,强忍泪水。我知道,作为男人,我必须独吞苦果。于是团政委解甲归田,手枪闲置。
我五舅家有四千金,个个天生丽质,因无子而视我如宝,向我父母提出用女儿交换,未果,只好临时借用。我每逢寒暑假都到舅舅家小住。生活在女孩儿堆里感觉就是不一样,难怪出了个贾宝玉。入乡随俗,我加入到女孩儿的游戏中:编钱包、跳皮筋、跳房子、拽包儿,周围男孩儿们起哄架秧子。这从过家家开始的游戏后来弄假成真,让我暗恋上了玫表姐。
那时五舅家住和平里国家计量局宿舍,出门是田野。夏天,表姐妹带我去采指甲花(学名凤仙花),把桃色花瓣捣成汁,涂在指甲上,一遍一遍让颜色加深。我起初觉得很酷,还展示给人看。
我们常玩的还有“抓(chuǎ)拐”。把羊后腿踝骨四面染成不同颜色,四到八个一组。单手抛出布包或乒乓球时,用同一只手翻转羊拐,排列组合。“抓”是极形象的动词;一把抄过,五指并用,羊拐各就各位。我总是顾此失彼,把表姐妹笑得前仰后合。
假期一过,我又回到男人世界。和女孩儿玩的游戏,跟同伴们连提都不敢提。我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中,直到性意识在某个春天的早晨被唤醒。伴随着我对玫表姐的暗恋,我意识到正如近血缘通婚,这两个世界的鸿沟是无法跨越的。
我家离护国寺很近。那里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有庙会,卖小吃的、拉洋片的、唱戏的、说书的、耍把式的,应有尽有,是放学后的好去处。护国寺后门有条小街叫“百花深处”,是卖蛐蛐的集市。多数蛐蛐关在竹编暖壶外壳里,底部用纱布罩上。那是些劣等蛐蛐,两三分钱一只,而蛐蛐贵族则独居在泥罐或瓷罐里,叫声都格外响亮。其中有一种三角脑袋的蛐蛐最勇猛,俗称“棺材板”,行市可上至一二十块人民币。对我们来说那简直是天文数字。
在集市边,有那么几个老头儿沿墙根儿而坐,先斗嘴再斗蛐蛐,我们跟着围观。两雄相争,开牙、缠斗,难舍难分,最后胜者振翅鸣叫,败者落荒而逃。主人再用“探子”把败者引回去,连败三次出局。
我和一凡编好铁丝罩,腾出家中小盐罐,而“探子”据说得用黄鼠狼胡须制成,土法上马,找来一种学名葎草的野草,对半劈开反折再向上一抻,露出细细绒毛。待准备工作就绪,再一打听,先吓出一身冷汗:凡天下蛐蛐好汉皆隐于荒郊野外城根坟地。如壮士出征,我们步行数里,支着耳朵,穿过荒草荆丛,翻动砖头瓦砾。于是我们听到蛐蛐声。大喜后发现,很难从声音锁定其方向,犹如环绕式音响,整个旷野都是蛐蛐声,我们陷入蛐蛐的重围,四面楚歌。回到家两手空空,筋疲力尽,而蛐蛐的叫声响彻梦中。
男孩的游戏常含有赌博因素,比如“扇三角”。把空烟盒叠成三角形。比赛时奋力甩出自己的三角,借风力掀翻对方的三角,不仅要落点好,而且得会用巧劲儿。由于我协调能力差,我的三角几乎都归了人家。赛前先验明正身,凡香烟牌子及新旧程度够格才有参赛权。三年困难时期,我那当高级工程师的大姑父享受特供待遇,他不抽烟,父亲每个月弄来他的两条高级香烟,包括“中华”和“牡丹”。我眼巴巴跟在喷云吐雾的父亲身后转,恨不得他一口气把两条烟都抽完。我成了特权的直接受益者。虽说技术不灵,有名牌三角在手,就像攥着一把好牌,引而不发,好在够参赛资格的同类牌子不多,不战不胜不输。
每回路过高尔夫球场总让我想起弹玻璃球,这两项体育运动确有不少共同之处,但要往细说弹球的优势就大多了:首先是弹球因地制宜,随手挖五个小洞,既节能又利于环保;高尔夫球不过多几个洞而已,却为此跑马占地,铺沙栽树,精心护养那羊不啃狗不尿的毒草。其二,弹球经济实惠,几个玻璃球而已,玩的是心跳;而高尔夫球置装买杆交会费,甚至租电瓶车代步外加雇人背杆壮行,纯粹是花钱受罪。其三,弹球平易近人,低头撅腚围着五个小洞乱转,短裤背心甚至光膀子,无拘无束。而打高尔夫的大多数,挺胸收肚,猫步鸭行,还得故作轻松——深呼吸再深些,好不容易浮出商海换口气。
就比赛本身而言弹球更复杂多变,既要把自己的球轮流送进五个洞,还要以攻为守夺路前进。或许比赛结果更重要,弹球赢得的是对手的球本身,有如赢得情人的心。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由于某些技术性障碍未解决,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基本与我无关。我弹球的方式俗称“挤豆”,出手无力,还没准头儿。只见高手用食指与拇指关节扣球,单眼吊线,稳准狠,叮当五四横扫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