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3/17页)

六十年代中期,医院里只有四个医学院的毕业生,孔林是其中一个。其他的七十个医生都是部队自己培养的,主要是进短训班,再加上战场上实际救护伤员的经验,就成了给人看病的大夫。孔林不仅有大学文凭,而且肩上扛着上尉的一杠三星,每月工资九十四元。怪不得有的护士觉得他的条件很吸引人,特别是那些刚进医院工作,还不知道他在乡下有老婆的年轻护士们。等她们后来发现他已经结婚了,不免失望。医院里于是出现了许多关于孔林妻子的传言,有的说她比他大八岁,是他七岁的时候家里领来的童养媳。有的说,她在嫁给他以前给他当了好多年的保姆。尽管有这些流言蜚语,谁也说不上来他的妻子到底长什么模样。

吴曼娜在医院的护校里上学的时候,就和孔林是好朋友。他亲切随和,不像其他教员那样架子大,这使得吴曼娜更尊敬他。现在他们同在内科工作,她逐渐依恋上了这个个子高高、文文静静、待人和气的男同志。不管谁同他说话,他总是会耐心地听着,尊重说话人的意见。他只有三十岁,显得老成持重,不像其他年轻军官们那样毛愣。他鼻子上的眼镜也给他添了几分洋气和学者的派头。医院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他,叫他老学究,或者书呆子,每年都评选他为医院里的先进模范。

吴曼娜告诉了孔林董迈同她解除婚约的消息,他说:“忘掉他,好好生活。你会找到更好的人。”

她感激他能说这些体贴的话。她肯定,他不会像别人那样,拿她的痛苦去背后嚼舌头。

夏日里的一天,她到他宿舍去送一本《军事医学研究》杂志,还有治疗他关节炎的药。孔林的宿舍还住着另外两个医生,那天房间里只有他一人。靠墙立着的一个木头书架高过他的床头,引起了吴曼娜的注意。书架上的书有两百多本,许多书她从来没有见过,有《青春之歌》《水泥》《国际共运史》《战争与和平》《铁道游击队》《白夜》《列宁号:世界上第一艘核动力破冰船》,等等。最底层的书架上放着几本俄语医学教科书,它们最令她惊奇—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能看懂用外语写的书的人。

相比之下,孔林的两个室友什么书也没有,好像根本不识字。其中一个人的床头桌上摆着一个黄铜炮弹壳,一尺多高,直径有八九寸。炮弹旁边是一个用几只海螺粘成的台灯。两个室友的床上都铺着花被子、花枕头,而孔林的床上却是素白草绿,标准的部队铺盖。他的蚊帐已经发黄,边角已经磨得脱线。吴曼娜想起护士们中的议论:孔林花钱手很紧,在食堂里从来不买贵的饭菜。她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她注意到,孔林吃饭不像有的男同志那样几口划拉下去,而是坐在那里细嚼慢咽,像女人在做针线活儿。

出乎她的意料,孔林弯下腰,从室友陈明的床下拉出一个洗脸盆,说:“吃点水果吧。”脸盆里有二十来个棕黄的苹果梨。这是他们三个医生昨天一起买的。

“怎么还把我当客呀。”她说。

“不是跟你客气,是你有口福。你如果明天来,就都消灭了。”他挑了一个大个儿的梨,用脚把洗脸盆又推回床下。脸盆在洋灰地上磨出的声音好刺耳。“我马上就回来。”他说完,到外面去洗梨。

她从他的床头拿起一本书,是斯大林写的《列宁主义问题》。在扉页里侧,她发现一片木刻的书签。书签的最下边有几个外国字码:EX-LIBRIS。字的上方,镂空雕刻出一幅画面:茅屋一间,篱笆环绕。屋旁的两棵大树枝叶繁茂。远山之外,飞鸟起舞,落山的太阳洒下最后的余晖。吴曼娜看出了神,被书签上宁静淡泊的风景迷住了。

孔林进来了,她指着那几个外文字母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拉丁文,就是‘本人收藏’。”他把洗好的梨递给她。她注意到他的手骨节突出,手指灵活细长。她心里想,他应该去外科拿手术刀,当个内科大夫屈才了。

“看看你的书行吗?”她问。

“行,行,你随便看。”

她咬了一口梨,又甜又脆,让她想起了许多年前吃过的一个香蕉。她开始翻阅书架上的书,发现每本书的扉页都夹着同样的书签,有的大部头书的页边上还印有孔林的藏书章。他对书爱护得多仔细啊!她非常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多看看孔林的书,但她还要给另一个医生送东西,只得离去。

从那以后,她开始向孔林借书看。医院有一个小小的图书馆,除了政治和医学书籍之外,根本没有什么书可看。仅有的几本小说和戏剧,也都上交给了红卫兵小将。两个月前,红卫兵在市政府前面把收缴来的书一把火烧个精光。不知为什么,孔林的藏书却平安无事。好像没人告发他,医院里的造反派也没有露出要没收他的书的意思。吴曼娜很快发现,有几个医院里的干部也背着人从孔林那里借书看。有时候要借一本小说,她得等先借去的人把书还回来。

她对书的兴趣并不大,从来没有把一本书从头读到尾。但是她很想知道孔林和他的朋友们都在看些什么书,仿佛他们是一个令人向往的神秘小集团。

医院里有家照相馆,只有一个跛脚老头在经营。十月一号国庆节那天,吴曼娜在照相馆前碰上了孔林。他请她帮忙,把他宿舍书架上的书都包上书皮。他解释说:“把书名露在外面会惹出事情来。谁都看得见。我已经包了一半了。”

“我去帮你包。你应该早就告诉我。”她说。

晚上,她来到孔林的宿舍,他的两个室友陈明和田进也都在,两人趴在棋盘上下军棋。桌子上有一个装来苏水的塑料筒,里面盛着干啤酒。陈明和田进边下棋,边从筒里倒啤酒喝。陈明是针灸师,田进是外科医助。两个人都是医院培训的医生。孔林拿出一大卷牛皮纸、一把剪刀和一团胶布。他和吴曼娜开始包书皮,两个室友却在棋盘上激战,杀声阵阵。

“臭棋,”陈明喊,“我的上校干掉了你的连长。”吴曼娜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他嘴里的臭气。

“别介,别介,”田进求饶,“就让我悔这一步棋,成不?刚才我的地雷炸了你的元帅,不也让你悔了一步。”

“给我吧!你个鸡巴豆秧子。”陈明探过身去掰他的拳头。田进手里攥着自己的连长。

瘦得像麻秆一样的田进一边躲,一边说:“你嘴放干净点!”

“比你娘的腚干净。”

“别不要脸,这儿有女同志。”

“从现在起,不许悔棋。”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