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2/22页)
他把这五页捉刀代笔的读书报告交给了吴曼娜,让她再加点自己的词在里面。他本来还想嘱咐她要用质量好的纸,把每一个字都工工整整地抄在上面,转念一想又没有说。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明白这个报告的重要性。
她没敢耽搁,一个字没改地把报告抄写了六页纸,连同诗集一起寄给了魏副政委。
然后就是长时间的等待。
吴曼娜和孔林以为魏副政委会马上写来回信,但是三个星期过去了,没有一点音讯。两人都很焦急。
与此同时,吴曼娜感觉到周围的人们对待她不一样了。医院领导经常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时常会有哪个护士意味深长地盯着她,好像在说:“你咋就那么有福气。”有一次吴曼娜偷听到一个护士在和其他人议论:“我没觉着她有啥比别人强的地方。”医院里那些随军家属更是特别关心。一个问她:“你啥时去哈尔滨呢?”另一个提醒她:“别忘了寄喜糖来。”有人这样议论魏副政委:“那老头艳福不浅。”有几个人则反复地说:“孔林也怪可怜的。”
遇到这样的情况,吴曼娜都是不吱声,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不清楚魏副政委对他们的关系认真到啥程度,听到这些话只能令她沮丧。即便魏副政委将来要娶她,这种没有爱情基础、组织上安排的婚姻也未必会幸福。如同她多次对孔林说的那样,她觉得魏副政委更像一个叔叔,而不是爱人。像他这把年纪,可能连孩子都种不上。她常常想要不要在离开木基之前让孔林把她弄怀孕,但是她实在羞于张这个口,心里也知道他绝对不肯这么干。这样对她来说也是非常冒险的——一旦魏副政委发现她已经怀孕,他可能会把她打发回医院,或者让她转业。
寄出读书报告的第二个星期,吴曼娜开始让孔林教她骑自行车。如果她将来去哈尔滨,会骑车是必不可少的技术。她和孔林都没有自行车。幸运的是,孔林的室友田进有一辆“小金鹿”。田进因为整个夏天都随计划生育医疗队待在乡下,这辆自行车也就闲在宿舍里。他们可以用“小金鹿”练习骑车,但是不能把车磕碰坏了。还有一个问题:他们不能在医院大院外面练车。可是在大院里面练,当着那么多人让孔林扶着后车架,帮着她掌握平衡,吴曼娜会非常不好意思。几乎没有成人不会骑车子的。吴曼娜因为是个孤儿,没有机会学罢了。
她和孔林在天黑以后开始在医院的操场上练习,这样看见他们的人会少一些。她开始摇摇晃晃地踩着自行车的脚蹬子,他在后面不停地说:“眼睛朝前看。别老想着车轮子。”
“我看不了啊。”她尖声叫着。
“你眼睛往哪儿看,轮子就向哪儿走。看点远处的东西。”
“这样吗?”
“对,现在就挺好。”
她学得很快,两个小时不到就能歪歪扭扭地骑起来。但是她自己不能上车,上去之后又下不来。他总得一路小跑着跟在后边。每次她想下车,他就上去帮她把车停住。她越想躲什么,就偏撞上什么。一次是冲上足球大门的立柱,另一次是碾过一个装满教练手榴弹的木箱子。自行车的链条也被她蹬掉了好几次,每次孔林都鼓捣半天才把链子重新装上。
虽然吴曼娜练得满头大汗,但是开心得很。两人看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她竟然提出要自己把车子骑回宿舍。
孔林看看天色已经黑了,嘱咐了几句要小心,就扶她上了车。她蹬一下晃三晃地把车骑上土路,孔林在后面一会儿小跑一会儿迈着大步跟着。不知道什么地方在烧木头,弄得夜色里满处都是淡淡的青烟和焦炭的煳味。蛾子和小咬聚在路灯周围飞蹿旋转,路灯后面的树叶子黑乎乎的一片。吴曼娜掉过头,对着孔林大嚷:“我会骑自行车了!”
她向右拐了个弯,前面出现了一个身穿深色便装的妇女的背影。那人的左手用一个洗脸盆卡着腰。吴曼娜想尽可能远地躲开她,但是离得越近,自行车却越像长了眼睛一样对着人家冲过去。吴曼娜拼命拐车把,车把就是不听使唤。一眨眼的工夫,自行车的前轮顶上了那位妇女的屁股,穿进了她两条腿的中间。吴曼娜死命攥着闸棍,车轮吱吱尖叫着向前蹦了两蹦,那位妇女被带了起来,挂在前轮的刮泥板上。吴曼娜在慌忙中又松了闸,那位骑在前轮上的妇女被自行车载着向前冲了两三秒钟,活像个骑在独轮车上正在表演车技的杂技演员。“我的妈耶!”她大声叫着,手还死死地抓着那只黄脸盆,里面有几件洗好的衣裳和一块肥皂。
自行车“咣当”一声倒在地上。
“没伤着吧,大婶?”吴曼娜从地上爬起来问那女人。
那位妇女没倒,抱怨着:“我的天哪,你是瞄准了我的屁股咋的?”
“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吴曼娜突然紧张得脸都白了,她认出眼前的女人是苏然主任的妻子。她立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孔林也赶到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你看看,你看看,我跟你说不要骑……”他停住了,也认出了被撞的人是谁。
他赶忙对苏大嫂说:“实在对不起,你没受伤吧?”
“没啥,没啥。”那女的一边拍着屁股,一边说,“妈呀,她可真够准的,正插在我的腿中间。”
吴曼娜拼命忍住不敢笑,最后还是爆发了出来。苏大嫂和孔林都愣了一会儿,也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起来。一辆自行车嗖地从他们身边擦过,骑车的人响亮地吹着口哨,箭一般地射进黑夜里,老远还能听到车上的铃铛声。“疯子。”孔林小声骂了句。
苏大嫂发现头上的帽子没有了,因为刚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湿淋淋的。孔林往后走了几步找到了帽子。这是用黑丝绒做的、乡下女人经常戴的那种头饰。苏大嫂把帽子往头上一戴,黑头发全被包住了,立刻变成了一个干巴巴的农村老太太。孔林有些吃惊,低头看了看她的一双脚。她的脚肥肥大大的,像是男人的,穿着部队的解放鞋。
他们陪着她一直走回苏主任住的单元,心里庆幸没有撞到别人。苏大嫂抱怨医院的公共澡堂不让她的七岁的儿子和她一块洗澡,她不得不托邻居把孩子带回家。“这是哪门子规定,他还是个屁大点儿的孩子。”她嘟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