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4/22页)
“不是,不光是这些。你根本就忘了这儿还有座山,这么雄伟。成天的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哪有这份闲心思。”
她在沉思着,没有注意到他伸直了脖子,开始大声背诵:“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这是毛主席的词《沁园春·雪》当中的句子。
吴曼娜扑哧笑了起来。他转过身看着她,一脸的茫然。“有啥好笑的?”他问。
“没啥。”她掏出麻纱手绢,擦着脸上的汗。
两个男孩子跑过去,每人手里的铁钩上推着一个自行车轱辘上的钢圈。吴曼娜的耳朵受不了那种金属的摩擦声。
她站起来说她得走了,因为上夜班之前还要睡几个小时。他也站起来,两人沿着原路回去。
刚走上石桥,她看见一辆公共汽车停在公园门口的汽车站。她拔脚就跑,穿过人群要赶着上车,也没顾上说愿不愿意再见他。他也跟着跑了两步,停下来跳上一条石椅,看着她的背影。公共汽车屁股上嘭嘭地喷着黑烟开出了站,他远远地招了招手。他的半截身子高出周围攒动的人头,脖子伸得老长。吴曼娜赶快用手捂住嘴才没有笑出声来。
她告诉了孔林他表弟给她看插图和背诵毛主席诗词的事。他摇摇头说:“真是个书呆子。不过,人倒是蛮实诚。你说呢?”
“我也不知道。这人是挺怪的。”
“你也不必现在就表态。想想他有啥优点。你要想着再见一面就告诉我。”
“还见?给一千块钱我也不见。”
一个星期后孔林收到了表弟寄来的一封信和一个装着干蚝豉的包裹。孟梁在信上说,他对吴曼娜很有兴趣,觉得这位女同志“成熟而不做作”。他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能够有进一步的发展。孔林自己不做饭,就把蚝豉给了陈明。陈明刚被提拔成医院人事科的科长。他经常给孔林针灸治疗关节炎,还给他剪头发。
孔林把孟梁的来信给吴曼娜看了,说:“你瞧,人家挺有诚意的。你应该给他写封回信。”
“那我说啥啊?”
“你对他的看法呗。”
“林,和他在一块儿,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他倒真是个人物。”
“这又是为啥呢?”
“我一点都不稀罕他。我也是昏了头,当初干吗要到公园去见他?”
“那可真是对不起了。”他心中一阵欢喜,然后又有点不好意思。他把脸转向别处。
她还在继续说着:“要说爱情,谁能拗过自己的心呢?你把鸟关在笼子里,它们还不见得能配上对儿,更不要说人了。往后别在我跟前提找对象的事儿。”
“好吧。”他舒了口气,“那你的意思是我比他强喽?”他半开玩笑地问。
“我哪辈子造了孽,会这么爱你。”她说着,左边的嘴角出现了两三道皱纹,流露出一缕悲伤。
吴曼娜拖到下个星期才给孟梁写了回信,说她最近身体不好,不能再隐瞒自己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的事实。这个恶作剧看来把男方吓住了。从那以后,孔林再也没有听到过表弟的消息。
三
转眼到了一九七三年的夏天。孔林和淑玉又一次来到法院要求离婚。去吴家镇的前一天,他向妻子保证:离了婚之后会继续养活她和女儿,她于是答应了他的要求。他说,他打离婚主要是想在城里有个家。
他们在法院里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法官才出来。他长得五大三粗,胖得都没了脖子。他从前在公安局当干部,最近才被提拔当了法官。法官在一张猩红色的皮椅子上坐下,舔舔前突的门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瞅着这对夫妻,好像在瞄着一支枪。他那张宽大、油嘟嘟的脸让孔林想起了鹅庄西边马神庙里一尊泥塑的土神。法官左手抠着鼻孔,右手向孔林一指,命令道:“来吧,说说你们的情况。”
孔林有点结巴地开始了:“尊敬的法官同志,我——我今天到这儿来,是请求您同意我和我爱人离婚。我们已经分居了六年,早就不存在爱情了。根据《婚姻法》,每个公民可以自主地选择妻子或丈……”
“对不起,同志,”法官打断了他,“我得提醒你,法律并没有说每个结了婚的人都可以离婚。接着说吧。”
孔林慌了神,半天说不出话来,脸上一阵发烧。然后他小心地说:“这我明白,法官同志。但是我爱人已经同意离婚了。我们把啥都安排好了,离婚后我会继续给她和孩子寄钱。请您相信我,我不是不负责的人。”
他说话的时候,淑玉用一张揉皱的纸捂住嘴。她的眼睛闭着,好像头疼得厉害。
孔林说完,法官转向淑玉:“刘淑玉同志,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得保证要慎重考虑之后再回答我。”
“行啊。”她点点头。
“你知道你爱人要求离婚的真实原因吗?”
“不知道。”
“有没有第三者介入?”
“那是啥?”
坐在法官身后做记录的年轻书记员不禁摇了摇头,眨巴着一双圆眼睛。法官接着说:“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搞上了别的女人?”
“俺寻思着,在部队上准有不少女的围着他转。您也看得出,俺那口子模样不丑。”
书记员偷着笑了,法官却一脸的严肃:“你现在回答:你知道他和别的女人有关系吗?”
“俺也说不准。他说他想在城里有个家。”
“和别的女人组成个家庭?”
“估摸是。”
“我现在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对他还有感情吗?”
“噢,咋没有,有哇。”她呻吟着,勐烈地抽泣起来,仿佛这最后的问题触动了她的伤心处。
“你还爱他?”
“嗯。”她点点头,擦着眼泪,什么话都再也说不出来。
法官又转向孔林:“孔林同志,你得向本庭坦白你在城里有没有情妇。”
“法官同志,我没有情妇。”他的声音发抖,意识到法官想把吴曼娜也拖进来。
“就算你没有情妇,也肯定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我从来没有作风问题。”
“那你想和谁在木基组成家庭?和个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