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5/22页)
“不是,和一个朋友。”
“她叫啥名字?”
“法官同志,这和今天的事情有关系吗?”
“谁说没有?当然有。我们得先调查清楚你和她的真实关系,然后才能决定怎么处理你的离婚申请。”
“她和这事不沾边。我们是纯粹的同志关系。”
“那你怕啥?干吗不愿意说她的姓名和工作单位?你是不是觉得太丢人,要不就是想隐瞒啥事?”
“我……我……”汗珠子从孔林脸上滚下来。
一只黄蜂落在桌子上,振着翅膀。法官把一本黄色的小册子卷成筒,勐地拍了过去,但是没有打着。黄蜂嗡的一声飞了,像射出的一颗子弹。他耐心地等待着做丈夫的回答。孔林仍然沉默着,不知道一旦说出吴曼娜的名字会有什么后果。他瞟了一眼法官,对方厚厚的眼皮半闭着,好像就要睡过去。孔林不知吉凶,只好不作声。
等了大约有半袋烟的工夫,法官咳嗽几声,发话了:“好吧,如果你真的没做亏心事,也不用怕鬼叫门。你既然不愿意说出那个女的名字、年龄、工作单位和婚姻状况,这个案子也没法进行下去了。先回家去,等你想好了,愿意说了,再来。在那之前你得像对待革命同志和朋友那样对待你爱人。我们会调查的。”说完,他嘿嘿笑起来,一只眼睛斜眯着。
孔林知道争吵也没有用。他怯怯地说了句:“那好,我们再来。”
他迷迷瞪瞪地站起来,转身向门口走去,淑玉跟在后面。他的右腿因为坐久了有点麻,走起来一瘸一瘸的。
孔林和淑玉在法庭里面的时候,本生纠集了十几个鹅庄的男人等在外面,手里挥舞着铁锹、枷棍、锄头和扁担。他们扬言,如果法官同意孔林离婚,就要大闹一场。街上围了一大群人,都以为这些愤怒的农民会把那位没良心的丈夫臭揍一顿。没有人愿意错过这么好看的热闹。法官给县武装部打了电话,马上来了一个排的民兵在法院外边维持秩序。
“听说那男的是个当官的,那也不能没了王法啊。”一个中年妇女对别人说。
“皇上还不能随便休妻呢。”一个没了牙的老太太跟着说。
“男人都他妈的一样,畜生。”
一个戴着双光眼镜的老头反驳说:“女的也不能随便离婚啊。要是谁愿意离就离了,天下不就乱了?圣人说,家和万事兴嘛。”
“真是个没心肝的驴犊子。”
“他凭啥欺负老婆啊?”
“部队上应该把他送回来,让那小子也去土坷垃里刨食吃。”
“听说他还是个大夫。”
“怪不得他没长人心,当大夫的有几个好的?”
叫人失望的是,法官驳回了孔林的离婚申请,一场好戏看不成了。当人们看见这对夫妻走出了法庭,纷纷交头接耳——这两口子确实不般配。那个男的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不像个打老婆的二流子。那女的瘦得像只没肉的鸡,煮熟了摘巴摘巴还不够装一盘。两人相差得太远,免不了会有个磕碰。可是,这也够不上离婚的份啊。谁家的马勺不碰锅沿儿,谁家的男人老婆不吵不闹?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不打骂不成好夫妻嘛。要是连架都懒得吵了,也就快散伙了。总之,两人之间的差别更应该有助于稳定夫妻感情。
孔林看到人群中这么多双眼睛瞪着他,脸都白了。他和淑玉脚不点地地往汽车站走。直到回家,他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离开之后,民兵也撤了。人群却足足用了半个钟头才完全散去,留下一地的冰棍纸、冰棍棍儿、瓶子盖儿、黄瓜尾巴和瓜子皮。
那天晚上,孔林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抽着烟想心事,不时夹杂着叹息。多悬哪,他从法院里出来的时候幸好没有受伤,只有两个妇女朝他挥拳头,“呸呸”地往地上吐唾沫。如果他的离婚官司打赢了,肯定会被打得爬着回来。他今年也许根本就不应该办离婚的事。他的小舅子早就琢磨好了怎么对付他。他呢,自己往人家枪口上撞。
第二天吃过午饭,淑玉给他拿来了县里的报纸《乡村建设》。这是一份手刻油印的对开小报。“刚送来的。”她说着递给了他。
“你从哪儿整的?”他没有接过来。
“本生给的。他说公社礼堂前边堆了一摞。”
她把报纸放在矮腿的桌子上。孔华在炕上睡午觉,厚嘴唇噗噗地呼着气。淑玉打开一条毛巾被给孩子盖上,到灶屋洗碗去了。
孔林拿起报纸读起来,他发现有一篇豆腐块文章讲的是他离婚的事情——
县法院昨天下午驳回了一件离婚的案子。要求离婚的男方孔林是木基市解放军的医生,行政十八级。孔某以缺乏爱情为由要和他的爱人刘淑玉离婚。可是刘淑玉却坚信还对他充满深厚的感情。几百个同情女方的群众聚集在县法院门外,对孔某的变心进行了严肃的批评。群众要求司法机关保护妇女。昨天裁判员的法官周建平同志是个经验非常丰富的司法干部。他严肃批评了孔某的行为,耐心劝告他不要忘记自己是个革命军人和贫下中农的后代。周建平同志语重心长地说:“你可不要忘本哪,可不要去学剥削阶级那一套。我们要对你击一勐掌,大喝一声悬崖勒马,否则后悔莫及。”
群众看到刘淑玉同志和她爱人没有离成婚都放了心,纷纷向他们鼓掌致意。
孔林读完后羞愤交加。他怀疑这又是他小舅子搞的鬼。文章的作者没有署真名,自称“卫德”,肯定又是本生的哥们儿。孔林记得很清楚,他和淑玉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有人鼓掌。看起来,写这篇文章是要羞辱他,让他不敢再去离婚。
本生这个狗杂种!孔林发誓不再理他。
第二天下午,院子里响起一个沙哑的喊声:“有人在家吗?”
淑玉走了出去。院子里的男人个子高高的,左边脸上有一道深长的伤疤。她眼睛里放出光来,高兴地说:“他大伯,你咋来了?快进屋去。”
他把肩上扛的一捆甜高粱秆撂在院里的一个锯木架上,每根甜秆都有一寸粗、两尺多长。“自家地里砍的,给华吃吧。”他说。
“你咋还大老远地背来。”淑玉说。看见这么些甜秫秸,她还是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