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7/22页)
“大伯,你嘴里流血了吗?”孔华认真地问,“让俺看看?”
孔林大笑起来:“华,他能不知道那是煮熟的?大伯是想逗你哪。”
“这么吃法不对吧?”本生说,“你说呢,孔林?”
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孔林。他笑得嘴还没有合上,鼻子里发出吭吭哧哧的声音。他止住了笑,回答说:“你说准了。吃虾得先把皮剥了,腿儿摘了,再把头去了。就像这样,用手吃。”他把一只虾的皮撕下来,去掉虾背上黑色的泥线,然后放到嘴里,说:“嗯,不错,挺鲜。”
大家都学着他的样子,放心地动手吃了起来。只有孔华不吃,她看着这些鲜红的虫子就害怕,碰都不敢碰。
孔林把一只剥了皮的虾放在女儿碗里,孔华却想用筷子扒拉出去。本生喝了一口酒说:“华,你可得尝尝,好吃啊。”
“俺不。”
“你吃过蚕蛹子没?”
“吃过。”
“这虾比蚕蛹子不知香多少。来,听舅的话,吃一口。”
女孩子小心地在虾尾巴上咬了一小口。“咋样,舅没骗你吧?”本生问。
孔华点点头,接着吃起来。大人们在一旁笑着。“这丫头就是听她舅的。”淑玉说。
孔华吃完了一只虾,本生又夹了一只放到她碗里。这回不管大人们怎么劝,她死活不吃了。孔林把虾搛出来,自己吃了。
孔仁回家还要走二十多里的夜路,八点钟以前必须离开。本生要去给生产队的领导汇报一年收成的结算,也不能久待。吃过饭,孔林拿出十块钱放在孔仁手里,说:“哥,我们医院里没有塔糖,我啥也没带回来。拿这钱到供销社去给侄子们买点儿吧。”
“你不用给钱,俺不过寻思着你能白拿些塔糖呢。”
“拿着吧。”
孔仁把钱放进上衣口袋里。男人们茶也没喝,都站了起来。孔仁伸着懒腰说:“哈哈,这回总算吃着虾了。”淑玉让他捎一小口袋芋头回去,他嫌路上提着太沉,没有要。淑玉也没再坚持。
走出院子,本生往西去了,孔林送哥哥出村要朝东边走。孔林有些感动,甚至很快活,想着自己多少年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他心里升起一股对哥哥的温情。孔仁因为喝了酒,喘着粗气,蓝褂子搭在左胳膊上。但是,他的步子迈得又大又坚实。
“哥,”孔林说,“我能问你个事儿?”
“说吧。”孔仁停下脚步,扭过头看着他。
“是不是本生请你来的?”
“哪呀,是我自己要来。俺和本生算是朋友吧,不过没啥来往。说实话,他那人不咋样。俺是看着他一直对淑玉和华不错,才和他拉哌几句。”
“我知道了。哥,回去慢点走。替我问候嫂子和孩子们一声。”
“放心吧。林子,你也要当心自己的身子骨。你比去年瘦多了。”
孔仁爬上了村外的山冈,几头牛还在坡上吃草。孔林站在一棵榆树底下,望着哥哥远去的背影。他又想起了刚才那顿虾。他记起来自己决心不再搭理本生了,可是后来不知怎么又忘了。现在他和本生又成了姐夫小舅子。他恨自己心肠太软,硬是板不起脸来。他盼望着能够和那个满肚子鬼心眼子的家伙一刀两断。
月亮像一把金色的镰刀挂在天空。孔仁身上的白汗衫在山坡上晃动着,越来越小,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融在夜色中。
四
孔林回到部队后的一个星期,已经提升为医院政治部主任的苏然约他谈话。孔林担心吴家镇法院已经向医院党委告了他的状。这下他可真有麻烦了。
吃过午饭,苏主任和孔林走出大院。在医院的东南头三百米开外是一所中学,两人朝那里走去。苏然个子小,身材单薄,可是一双八字脚又宽又长。他穿着一双黑布鞋,一只鞋上的拇指处开了个洞,已经被细针密线地补上了。这肯定是他妻子的手工。苏然的妻子最近到部队上随军,这样他们的儿子就能在木基市上小学。
“离婚的事怎么样了?”他问孔林。
“法院没批准。”
“为啥?”
“咳,我那个小舅子纠了些人在法院外面闹腾。”
苏然舔舔干裂的下嘴唇说:“别往心里去,早晚会离的。”
他们在沉默中继续走着。孔林奇怪苏然为什么没有多问两句他离婚的事情。看起来这位主任的心里打着别的算盘。
他们在一棵槐树的树荫里坐下来。不远处学校灰色的楼房在强烈的太阳下闪着白光。教室的窗子开着,蓝灰色的房顶上耷拉着几面懒洋洋的旗子。在孔林的右边,一群学生正在足球场的边上拔草。孩子们都蹲在地上,几个人戴着太阳帽,多数人都光着头。从远处看去,他们就像是一群吃草的羊,慢慢腾腾的,看不出有什么拔草的动作。“真笨,”苏主任说,“我整不明白他们干啥要把草都拔干净了。秋天来了,风一吹好喝土啊?”
孔林微笑着递给他一支烟。
苏然点着烟吸了一口,问:“孔林,你知道省军区的魏副政委不?”
“听说过。”
“那可是个有学问的人,口才又好,算是博闻强记吧。”
“他咋的啦?”
“两个月前和爱人离婚了,眼下正在找对象。”
孔林注意地看着他。苏然接着说:“我想跟你说点事,你得保证不发脾气。”
“好吧。”
“魏副政委要咱们医院给他推荐一个合适的女同志。我猜他是想找一个护士或者大夫,因为他需要一个能照顾他身体的爱人。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咱们这儿的女孩子对他来说都太年轻。所以党委准备考虑推荐吴曼娜。在医院的老姑娘里她是最漂亮的。”他停下来观察孔林的脸,孔林脸上木木的没什么反应。他接着说,“但是我们还没有做最后的决定。如果你强烈地反对,下次开会讨论这事儿的时候我会替你说话。”
孔林长时间地沉默着。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一只落在一片嫩草叶上的红蜻蜓。附近,一队大蚂蚁正忙着搬运一只甲虫的躯壳,往四五尺外的蚁山处挪动着。孔林揪下一根野荞麦穗子,放在牙齿中间咬着。一片麻木的感觉在胸头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