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9/22页)

吃过了晚饭,她穿上了一双人造革凉鞋。这是除了军装外她唯一能够选择的装扮。凉鞋的后跟能让她显得个子更高,而且增添了几分优雅大方的风度。她记得小时候经常做梦,梦见自己穿着点缀得花花绿绿的衣裳,看起来像个蝴蝶公主。只要她说声“飞”,就能飞到云彩里。她在心底里仍然喜欢颜色鲜艳的衣服,但是明白在现在这个岁数上,已经穿不出去了。

她想着要不要先穿上军便鞋走到招待所去。她可以把凉鞋放在军挎包里,同首长见面之前再换上。她在刷牙的时候,一辆装了防雾灯的吉普车停在了女宿舍的门口。医院领导已经为她准备好交通工具,但是他们没有告诉她。

吴曼娜上了车。吉普车开出医院前门,向着城里驶去。他们要去的地方在光荣街的西头,新中国成立前那里是窑子集中的地区。部队招待所在一座黑砖大楼里,五十年前这里是一所日本人开的妓院。那年月的人们既花中国钱,也花苏联的卢布。妓院里的姑娘大多是朝鲜女人,却装成日本娘们儿。这儿的老板不要卢布,中国的嫖客玩完了“日本花姑娘”要收双倍价钱。现在正是上下班时间,街上挤满了自行车。一个壮得像头牛的警察站在十字路口,一手擎个电喇叭吆喝着犯规的骑车人,一手挥舞着一根白色斑马纹的短棒指挥着车辆。空气中散发着烤羊肉和炖萝卜的味道。

吴曼娜在招待所门口刚下车,吉普车就开走了。她看见车子走远了,又开始担心一会儿怎么回医院的事儿。想那么多干啥,不就是走路嘛。她并不害怕漆黑的街道,但是穿着凉鞋走那么老远的路可够受的。一个在门厅柜台后面值班的战士告诉她,魏副政委正在二楼六号房间等着她。她谢过他,走向楼梯。她不知为什么异乎寻常地镇静。

一个勤务员开了门,把她引进客厅。这个小勤务员年轻稚气的脸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上嘴唇还没有长出绒毛,顶多只有十六岁。他给她沏了一杯花茶,说:“魏副政委马上就来。”然后悄悄退了出去。

她合起双腿坐在沙发上。她看到雪白的墙上贴了一幅《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画上是一个高个子、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蓝布长袍,手里攥着把雨伞,在山路上走着去安源发动工人。她四下看看,注意到这个房间比一般的宾馆客厅小了很多。她听到动静转过头,从门外走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人。他微笑着走过来,点头打着招呼。

“你一定就是吴曼娜同志喽。”他说着伸出手。

她站起来说:“是。”他们握了手,他的手掌柔软得像包了一层丝绒。

他自我介绍说:“我是魏国洪。很高兴你能来,快坐下。”

副政委的亲切自然很快打消了她的拘束。他坐下之后,开始问起她的工作和木基市的情况,但是没有提到她的父母家庭和出生地。她意识到他肯定已经调看过她的档案,知道她是个孤儿。他穿着件白衬衫,笑得很慈祥,看不出是位高级首长,倒像个大学里的教授。他的头发白了一半,圆脸上肌肉松弛下垂,同他那魁梧结实的块头多少有点不相称。她注意到他的两只眼睛一大一小,让她想起了一只温驯的大猫。

两个人一直是他问她答,吴曼娜不敢问什么问题。但是魏副政委的态度很随和,没有任何首长的架子,和他在一起她觉得很舒服。更让她感叹的是,他十分专注地听着她说话,不时地点头。她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像他这样认真的倾听者,忍不住怀疑他和爱人为啥会离婚。他看起来一定是位很体贴人的丈夫。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镀金的烟盒,问道:“我抽支烟行吗?”

她听了非常惊讶,因为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这么客气过。“哦,没关系。我爱闻烟味。”她说的是实话。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抽一两支香烟。在她的床头柜里总放着一盒烟,够她抽上一年。

“你抽烟吗?”他问。

“不怎么抽。”

“那就是抽喽?”

“不……是的。”她犹豫地挑选着字眼,“我偶尔才抽一支。”他喷出的烟里有股清凉、甜丝丝的味儿。她在想他的烟是什么牌子。

他说:“我明白,你是闷了才抽烟。”

“是的,一年有那么几次。”

“你在医院里业余时间干什么啊?”

“有时候看看电影,读点儿杂志。”

“你喜欢看书?”

“闲了也看。”

“你最近读了什么书?”他把烟在烟灰缸上弹了弹。他的手很大,粉红的皮肤里露出肿胀的血管。

她没想到会有这个问题,愣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回答。最近这几年,她从来没有从头到尾地读完过一本书。她忽然想起了好几年前在孔林的书架上翻过的几本书。她勉强地回答着:“我并没有读多少书。医院里太忙了。我倒是爱看小说。”

“看什么小说呢?”

“《红岩》《静静的顿河》《安娜·卡列尼娜》《前驱》……”她停下来,后悔说出了这些书名。特别是那两部俄国小说已经遭到禁止,可能是有毒的,或是不健康的。

“很好啊,这些都是好书。”他眼睛放光,声音也激动起来,“你的欣赏口味很不错啊,小吴。我真希望现在能有更多的人读读这些了不起的俄国文学作品。我年轻的时候看这些小说不要命。”

她很高兴能够得到他的夸奖,又觉得不好意思,一时说不出话来。

“来,让你看看我现在读的书。”他转过身,从皮包里抽出一本黄色封皮的书,“你听说过《草叶集》吗?”他把书抬了抬,让她看清楚封面。上边有一个消瘦的外国人,头上的帽子有点歪,一只手叉着腰站着。这只手的手掌根本看不见,另外一只手藏在裤子口袋里,好像他故意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两只手啥样子。

“没有,我从来没听说过。谁写的?”

“沃尔特·惠特曼,一个美国诗人。这是一本非常好的诗集。这里面的诗歌都写得很冲、很大胆,而且包罗万象,好像是一个独立的宇宙。这本书我已经看了四遍。”

他似乎意识到有点激动得过了头,又补充说:“当然,这些诗歌是在美国处于资本主义上升期的时候写的。实际上,诗歌里的乐观主义精神是时代进步、自信的反映。现在的美国诗人就写不出这样的诗了。他们在腐朽的资本主义社会里堕落下去,根本谈不到什么上升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