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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事完了,寺里空了下来,我也便回家待了几天。这些日子,也真是把我折腾得够呛。
我回了家,感觉不出孩子们有多高兴,也感觉不出不高兴,对于他们来说,我似乎已经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人了。不过,我现在也接受了这一点,一个不容易见到的父亲,很难奢望孩子会跟他有多亲。
到家的第三天,周郁给我打来了电话。约我出去喝茶。我明白,她可能是要跟我结算佛事收入的事。这是行规,就好比企业的业务员,生意成了,自然是要提成的。说实话,这钱我给得心甘情愿。这场佛事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最后一算,吓了我一跳,竟有一万八千元的善款。刨去人工和各项花费,剩下差不多一万元。其实,一开始,我对周郁有些看法,她没跟我商量,就擅自编造了我的故事,甚至还将济公活佛的事情套在我身上。我都不敢想,她还对那些老太太们说了什么,我觉得难堪。但最后,我理解了她,如果不是她这样做,我这样一座小寺庙,哪里结得来这么多善缘?本来我想着私下跟她道个谢,然后给她封个红包。但她带了人来,放了钱就走,似乎是怕我留她一样。现在她打来电话,正好将钱分给她。
我跟秀珍交代一下,便匆忙地出了门。
到茶馆时,周郁已经在了。她穿着一身清淡的亚麻装束,坐在中式装修的茶馆里,倒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我是从未去过茶馆的,一进这样高级的场所,自然有些怯场。周郁似乎看出了我的拘束,便主动地跟我推荐各种茶。我看着茶单,突然里头跳出一个名字。我便说,那我来杯铁观音吧。
坐下后,周郁丝毫不提那堂佛事的事,反倒跟我说了些闲话。周郁说,自己以前有个上海的朋友,一直信佛。有一年,和丈夫离了婚,又生了病,便没有心思在城里住,跟她商量,想找一个寺庙清静一段时间。最后,她四处托人,介绍到了阿宏叔那里。朋友住了一段时日,对那里很满意。后来,每次来,都让她陪着去。就这样,一来二往,她跟阿宏叔熟识了。
守元师父的嗓子很是漂亮,我那个朋友还专门录了他的声音,开车的时候听一听,说有时真会觉得那就是佛音。
我假装认真地听着,心里却想着怎样将佛事的钱给她。趁着她喝茶的当口,我便将话题岔开,这次的佛事可真是要谢谢你了。
周郁笑笑,没什么,小事情。
我便从口袋里取出早已经准备好的五千元钱,推在她面前。我有些局促地说,我也不知道规矩,多了少了的,你可不要见怪。
周郁看着我手里的钱,愣了一下,突然就笑了起来。
你不会认为我今天找你是为了这个事情吧?
我赶紧摆手,不是不是。
周郁看了看我,行了,把钱收回去吧,我说过了,小事一件。再说又不是我出的钱。
我说,这不是钱的事,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你不收,我良心不安的。
周郁想了想,将钱拿起来,点了五张,然后把剩下的递还给我。
这样吧,我拿这五张,当茶钿,算你请我喝的茶,这样可以了吧?
周郁这么说,我也不好再坚持什么,只能将钱收起来。
随后,周郁又跟我闲聊,问我几时做的这一行,有没有成家之类的。周郁对我这么诚恳,我自然也不好隐瞒她,便如实说了自己的事。我说了自己和妻子来城里寻生活,说了阿宏叔介绍我做这一行,还说了自己的三个孩子的事情。没想到,等我说完,周郁的眼圈居然红了,用餐巾纸小心翼翼地擦着眼眶。
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上次周郁跟我说,让我不要跟阿宏叔提她帮我拉佛节的事,这是为什么,难道她怕阿宏叔?
回了家,秀珍正在拖地,见我回来了,便随口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哦,一个朋友约我去茶馆谈了点事情。
秀珍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继续拖地。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此时,看着秀珍,我心里却莫名其妙的一阵发虚,随后,我便脱口而出。
是以前送牛奶的一个朋友。
秀珍听了我的话,抬头奇怪地看着我。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傻事,我在心里暗骂自己,干吗要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不就是喝了个茶吗,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么心虚做什么?
在家待了五天,我便回了山前寺。
事实上,从回到家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开始想念山前寺,我想念寺庙里的檀香味,想念佛事时的那些热闹。总之,如今的山前寺,就如同一个我热恋的姑娘一般。在滑过这个念头的时候,我有些心慌。一直以来,我都觉着住在家里才是最好最合适的,有个好老婆,几个好孩子,我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努力赚钱,让他们过好。可现在,这样的生活,似乎已经满足不了我了。
我不知道秀珍会不会察觉到我的这些想法。听说我要回寺庙,她便给我准备换洗的衣服,还准备了一些吃食。我让她不要拿这些,寺里什么都有,这些东西留给孩子们吃。可她似乎听不见,只是给我装。
二囡和方长听说我要走,一人抱住我一条大腿,不肯让我前行半步。这两个馋嘴孩子,这几天趁我在家,每日里生煎包子、零食任着性子吃,他们自然是希望我待在家里的。惟独大囡,见我要走,丝毫不在意,就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只顾坐在门口写作业。走出门的时候,我还几次偷偷扭头看她,我期盼着她也会偷偷看我。但她没有。
秀珍送我出门,路上,我说起了大囡的事。秀珍支吾几句,开口道,大囡已经知道你做和尚的事了。
我一愣,她怎么知道的?
那天,她突然问我,爸爸是不是做和尚的。我一时回答不上来,就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大囡说她有个同学是山前村的,你去开家长会时,他爸爸见过你。
我一愣,怎么会这么巧?
秀珍叹了口气,其实,大囡跟你最亲。可是,换个角度想,也得理解孩子。你说,一个孩子,知道爸爸在当和尚,她怎么能接受?我那天还问她,我说,大囡,你怎么从来不带朋友来家里玩。你猜大囡怎么说?她说,要是我带人来,别人问我父亲是做什么的,我又该怎么说?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说,秀珍,你知道的,我做这一行不为别的,只是想多赚些钱让你们生活过得好一些。如果孩子们觉得我做和尚给她们丢脸了,那是她们还小,到以后,他们会明白的。话说回来,就算不明白,也由他去了。《红楼梦》里不是有首“好了歌”吗?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我想明白的,我不求儿女们理解我,只要我这个做父亲的自己心里无愧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