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5/6页)

那个夜晚他原本多么兴奋!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时刻呀!还是在上初中的时候,他的眼睛就经常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苗条婀娜的身影。那身影简直就是一轮迷人的明月。从学校回村不久,那轮明月便深深地印进他心灵中了,那一举一动。

一言一语、一颦一笑,甚至包括生气时陵起的秀目和掀起的红唇,都无不洋溢着动人的诗情。小玉恬静、灵秀,如山中的一株修竹;秋玲则雍容华贵,像一朵盛开的牡丹。修竹固然可爱,牡丹却更容易让人心迷神驰。对于心狂血热的小伙子,尤其如此。

羸官是真正爱上了秋玲,正像青山爱上了碧水,蓝天爱上了白云。

那次他听秋玲称赞蝙蝠衫后,利用出差的机会,跑遍了大半个广州市区,用高出几倍的价格买回了那件漂亮的蝙蝠衫。那天他与秋玲约好会面的地点时间,把改了不知多少遍、抄了不知多少遍,才终于写成的一封求爱信,小心地放进蝙蝠衫衣袋,要把自己的一片圣洁的爱,奉献给自己心中的安琪儿。

走到街心拐弯的路口,他意外地听到了暗影中的一串对话:“看见没有,姓岳的把小相好的又找去啦!”

“哪个姓岳的?”

“还有哪个?除了天老爷数他大的那一个呗!”

“小相好的是哪个?”

“还有哪个?彭彪子的闺女呗。”

“这可不敢瞎说!”

“瞎说嘴上长疗!去年秋里人家就眼见了的!

羸官被惊得魂飞魄散,心里仿佛喷出了血。岳鹏程与秋玲关系密切他是知道的,却万没有想到……当他清醒之后,立即飞也似地跑回家中,抓起一根棍子便要去找岳鹏程。棍子被夺下了,淑贞连声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儿,羸官只是放声大哭。他仇恨!他屈辱!然而,他怎么能够把这仇恨和屈辱的真相,告诉慈爱的母亲呢?……他离开了那个毁灭了他的爱情、根本不配他称为爸爸的人。他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和才智去创造新的生活,去与那个人争雄斗法。那仇恨和屈辱被深深地埋在心的底层。那无形的东西,正如同掩埋于地下的原子核,无时不挥发出巨大的能量。今天的酒宴失态,酒宴后突然作出的收留石硼丁儿的决定,以及生发的急于回家和见到母亲的愿望,便正是那深埋心底的“原子核”作用的显现。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他企望回到母亲身边,用自己的爱和母亲的爱,去熨平那仇恨和屈辱的创伤时,得到的却是更加刻骨铭心的仇恨和屈辱!

他要彻底根除这仇恨和屈辱!他要等着母亲回来,坚决地劝母亲与那个人断绝一切联系,搬到小桑园去!为了母亲能够免除屈辱和痛苦,为了母亲能够得到安宁和幸福,他愿意终生侍奉在母亲膝前。哪怕需要把自己的血肉之躯一点一点割下,去换取母亲的一丝欣慰,换取母亲所需要的一粒仙丹、一棵长生草,羸官也在所不惜!

一种崇高得近乎神圣的情流升腾起来。羸官被深深地感动了。他觉出了眼睛的潮润。那潮润旋即便凝作了涔涔热泪,破眶四溢……那近乎神圣的情流很快升腾到了极致,随之,以一种异乎寻常的速度和力量,变成了截然相反的仇恨。那仇恨使羸官以近乎疯狂的神态跳跃起来。

一盆培植了六七个年头,被岳鹏程视为夸耀之物的君子兰,被猛地摔到院墙角落。一声闷响惊起他撤,张牙舞爪直向羸官扑来。羸官似乎终于找到了一切罪恶的元凶,抓起一根棍棒,便迎上前去。恺撒从未遇到过这样凶猛的进攻,不得不带着一身鳞伤败下阵去,远远地站在院门那边,用惊恐燥哑的音调,发着警报和已经起不了多少作用的威胁。

羸官气犹未尽。他奔到屋里,拉开抽屉、打开箱子、掀开床单,把属于岳鹏程的一切杯盘器皿、家什物件、书信古玩,统统丢进一个废旧物品堆里。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又在房间里搜寻着,把搜索出来的一切物品,以最简便的方式或者就地毁坏,或者丢到人眼不及的旮旯里。

他进到会客间。墙上那幅旧式结婚照上,憨笑的岳鹏程好像在嘲弄他。他搬过一把椅子把结婚照撤下,一扬手就要向地板上丢去。然而,那扬起的手突然僵住了。

那幅旧式结婚照在羸官面前微微颤抖着:那憨笑,那短刷子辫,那满身的泥土腥气……一束神奇的电流从羸官心头掠过,两行水晶般的泪珠,缓缓地出现在面颊上了。结婚照落到了地板上,羸官的泪滴也随之在地板上成串坠落。……爸爸,那是羸官的爸爸呀!家,那是养育羸官长大成人的家呀!……仿佛过了很久,羸官被一串开门入室的响声惊醒了。他连忙爬起来,淑贞已经站在面前了。

四目相视。那是母亲的目光和儿子的目光,是探询和回答、抚慰和劝导、理解和慈爱的目光。用不着一句话一个字,淑贞与羸官的心便彻底沟通了。

“妈……”带着颤音的轻轻一唤。接着的,是与孩提时代几乎无二的一个动作——羸官扑到淑贞面前了。

淑贞身心一阵颤抖。她热泪盈眶,缓缓地抚摸着儿子坚实宽厚的肩膀。儿子已经高出自己一头了,可依然还是那个挚爱着母亲的儿子!

但仅仅一会儿,淑贞便一抹面颊,把羸官推开了:“羸官,你快歇着去。”

淑贞麻利地把结婚照收起,放到电视橱后的墙角,又拿过笤帚,扫起破碎的玻璃片。同时似责备似掩饰地说:

“这么大的人了,还是那么毛毛躁躁!”

好象是为了弥补过夫,羸官赶忙把扫起的玻璃碎片送到屋外。

“你从哪儿回来的?小玉怎么没一块来?后天是她长尾巴,可别忘了让她回来过。”淑贞说。蓬城习俗,过生日又称长尾巴,不仅要喝长尾巴面,还要用面捏成鸡狗猪兔等生肖物,蒸熟吃下。长尾巴的日子,对于尚未成家立业的孩子们,一向是有着非同寻常意义的。

母亲形容憔悴,有谁知道她忍受了多少煎熬啊!然而……羸官觉得咽喉一阵堵塞。方才发誓赌咒要劝母亲离婚弃家的念头和决心,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羸官和小玉两天前就合好了。那天羸官重新跨进那座旧屋院时,小玉正在煎药。

听到羸官故意递过的咳嗽,她迎过的是一把冰冷的雪雨:“你来干什么?”

“小玉,……怎么家门都不让我进啦?”

“就是!就是不让坏小子进!”小玉一手隔着门框,两片红而簿的嘴唇好看地绷紧着。

“这么说我成坏小子啦?小玉,你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