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知道什么是“枪手”么?

坦白地说,二十五年前,离开学院之后,我成了一个“枪手”。

或者说,我曾经当过“枪手”。

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杀过人。也不是替考者。顶多算是古人称之为“捉刀”的那一种。很多年来,我一直羞于提起这段往事。那是一个“伤”,我不愿碰它。现在,我想告诉你的是:在生活中,你只要退一步,一旦越过了底线,你就很难回头了。

我人生的第二个目标只有一个字:钱。

这一步走的太远。在做决定之前,我抛了一枚硬币。那是我手里仅有的一枚硬币。我问过我自己:要“国徽”还是“麦穗”?我选择了“国徽”。在我的潜意识里,“麦穗”是底,“国徽”是面,那是“天安门”。

我一连抛了三次,第一次是“麦穗”,我心里说糟糕。可接着两次,都是“国徽”,我赢了。我向“天安门”进军,印在钱上的“天安门”。

我们是奔着钱去的。一直到多年后,骆驼说,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我们南辕北辙,走错了方向。

那年的风沙很大,北京很冷。

我蜗居在北京的一个“地下人防工事”里,呼吸着污浊、潮湿、阴冷的空气,等待着与人接头。这活儿是“骆驼”牵的线。

客观地说,“骆驼”是我命中的贵人。如果不是“骆驼”,我不会到北京来,更没有后来的……当然,现在“骆驼”已经不在了。“骆驼”从国贸大厦的十八层大楼上跳下去了。安息吧,骆驼。

“骆驼”名叫骆国栋,是来自大西北的才子。骆国栋之所以被人称为“骆驼”,不仅仅是因为他晒了一脸的高梁红,是他身有残疾。它生下来就是个罗锅,且一只胳膊粗,一只胳膊细(那只细胳膊佝偻,几乎是废的),背上还多了一块类似于“驼峰”的东西。但他绝顶明,连续三年考大学,连考连中,分数是足可以上清华的料,可每次体检,他都被涮下来了。可骆驼并不气馁,第四次,凭着他那扎实的古文底子,直接考上了研究生,成了我的同窗……那一年,研究生刚读了不到一个星期,骆驼又差一点被涮掉。因为他时常披着衣服去上课,显得人吊儿啷当的,多次被辅导员训斥。后来辅导员发现:他的一只袖子是空的,他把那只患有残疾的胳膊绑在了身上,藏起来了。

于是,辅导员就以他生活不能自理为由,坚持要他退学。

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学院。那天中午,当他去学生食堂打饭的时候,学生们看见他,一个个说:“骆驼”来了。“骆驼”来了。他就是那个全省考分第一,身有残疾,要被辞退的学生……我们虽然同情他,却没有办法。可骆驼却从容不迫,脸上看不到一丝沮丧的样子。他站在打饭的队列里,不时有人扭头看他,可他置若罔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单手,从容地打了饭,坐在饭桌前从容地把饭吃完,尔后又到水池前洗了碗筷……这才找校长去了。没人知道他跟校长谈了些什么,结果是:他留下来了。一年后,他做了校学生会的主席。三年后,他带走了中文系的系花。

毕业后,我们天各一方,只有我和骆驼仍然保持着书信往来。那时候骆驼已经做了官了,毕业刚刚三年多,他就官至副处,虽然只是计划部门的一个闲职,可他毕竟是官员了。骆驼是一个有大抱负的人。他远在大西北,却不断地在信中用发烫的句子向我发出信号:一个伟大的时代就要来临了!……那时候,一个副县级官员敢于辞职,这在当年几乎是不得了的事情。可他却毅然决然地辞职了。这是我最佩服他的一点。就我个人的观察,骆驼身上虽然有些匪气,却是一个具有领袖气质的人物。所以,我才信他。

可是,当我辞了职,来到北京后,却发现事情远远不象我们想像的那样……北京很大,可我却象老鼠一样,蜗居在一个由“地下人防工事”改造的格子房里,焦急地等待着骆驼。后来我才知道,等骆驼的不是我一个人,是三个人。

骆驼比我们晚到了三天。骆驼气魄大,是直接从兰州飞过来的。骆驼说,他本打算比我们早来一天,先安顿好了再去车站接我们。可那边突降大雪,大雪封了机场,他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不过,骆驼已先期来过三次了。

那天下午,当骆驼的“西北腔”出现在地下防空工事的过道里时,有三个人同时推开了格子房的门。一个是我,一个是湖北的寥,一个是安徽的朱。事前我们并不认识。当我们三个人碰在一起时,湖北佬最先伸出手来,傲傲地,说:寥。他就说了这一个字。朱说:安徽的,我姓朱。寥和朱是一前一后来到这个地下防空工事的,这个由地下防空工事改造的旅社对外叫“红旗招待所”。这也是骆驼事先定好的接头地点。现在,加上骆驼,一共四个人。后来,我们被人统称为“杂鱼”。

就这样,我们来自天南地北的四条“杂鱼”,带着各自的梦想,游到首都北京来了。

那天下午,骆驼说:对不起,各位。抱歉,来晚了……尔后他说,看过故宫么?我们都摇头,没有。我们人生地不熟,等人等得心乱如麻,哪有这份心思?骆驼说,既然来北京了,故宫还是要看的。走,我带你们看故宫去。咱们相聚北京,故宫要看,钱要挣,酒要喝。看了故宫,我请各位喝酒!

这天,我们一行四人,在骆驼的带领下,看了天安门,看了故宫……那时候去看故宫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也许是下午了。我们走在留有近六百年历史记忆的青砖地上,看着这个有着一重重殿宇的巨大院落。这些在我们心目中无比神圣的所在,瞬间就倒坍了。后来细想,倒坍的不是建筑,建筑一旦矗立在大地之上,它就是有生命的。倒坍的是一种想像中的“幻觉”。好比是一尊想像中的神,光焰万丈的神,它突然站在你的面前,成了现实中的一个老人,戴着瓜皮帽的老人,你还信他么?起码,它在我心中倒坍了。皇城楼子,当你一旦走近它的时候,它显得就不那么高大了。它是雄伟的,也是冰凉的。它没有热度,看上去等级森严,使人无法亲近。故宫也是一样,它的红墙、它的琉璃瓦,它那巨大、空旷的院落,它那粗大的褪了色的朱红廊柱,那雕有九条龙的青石照壁以及挑着夕阳余辉的飞檐,一处处刻有龙的石阶,还有龙椅、龙墩、龙床……在夕阳下,都显得冷冰冰、阴森森地,仿佛也鬼影绰绰,是一处让人防范、畏惧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