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探望

1

我一个人在街头匆匆走着,穿过拥挤的人流和车辆,一直向前。我步履急促,跳跃,像踏在了一片滚烫的烙铁上。脚下的柏油路、水泥人行道,到处都像烧灼一样滚烫。我只能毫不停歇地往前,从一道宽街走入一条窄巷,从笔直的胡同跨进曲折的小街。就这样转来转去,在卖肉的小摊前小心地侧身,然后来到鱼市。浓烈的腥气,刺耳的吆喝。继续往前。最后挡住去路的是一条东西流向的小河。河水污浊不堪,它们只剩下涓涓细流,像油渍一样颜色。这其实是从远处引进的一泓清水,如今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它从遥远的原野跋涉而来,一路清纯;可是进入这座城市之后就开始污脏,渐渐变得浊臭难掩。小河拐角那儿有一处高台,它的基部就是这座古城墙遗址。

我登上了高台,上面光秃秃的。站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怪异土台上,看着它四周的包砖,心绪迷茫。我向四周望去,目光极力穿越层层雾霭,去看一幢幢黑乎乎的市民土屋:红色的砖瓦已经被油烟灰尘搞成了奇怪的颜色。远处是高耸的一处处商厦和机关大楼。各种各样嘈杂正向脚下围拢过来,不远处的高音喇叭正响着一个粗壮沙哑的声音,混合了更近一点的流行音乐。一阵由远而近的嘶鸣让我转脸:迎面驶来几辆红灯频闪的警车,紧随其后的是一排同样闪灯嘶叫的三轮摩托——最后才是乌黑发亮的一串轿车……闪闪发亮的轿车好像没有尽头,一辆,两辆,三辆……它们开得飞快,像黑色旋风一卷而过,但我还是把它们准确地数了一遍:一共二十六辆。

车队在高台脚下转弯,向北疾驶而去。

我从高台下来,只走了一小会儿,刚才的车队又像长蛇一样转过来了。那种哇哇大叫的警笛声令人慌促和恐惧……我毫不犹豫地疾跑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一颗心怦怦跳。前边的警车骤停,有人向我探头大叫。当他们试图下车惩罚我时,我已经蹿过了宽阔的马路,一头扎入了窄窄的巷子。

巷子里全是摆放的煤球之类杂物,脚下的通路像线一样细……

这座城市多么大啊,它是在灰尘和夜幕中不知餍足地繁衍而成的。它越来越没有边际了。它还在日夜不停地膨胀,郊区不断往后萎缩。刚才站在高台寻找往日的城郭,只看到一片烟气,它在梦中飘散,吹拂,没有边缘……只有在夜间才可以看到那些由近而远的、时强时弱的灯火,它们四处扩散,越来越弱,越来越疏。

走出细细的街巷,大街两旁落满了灰尘的法桐树下走出了几个年轻姑娘。她们穿着牛仔裤,披着刚刚洗过的长发——从装束上看可能是几个大学生,那么年轻,朝气勃勃,脸上闪着光泽,简直不像这座城市的生物。她们要去哪儿?比起她们,这座城市太苍老了,日夜喘息,肌肉松弛——然而仍旧拥有攫取的野心。它连发出一声叹息的力气都没有,可还是留意盯视所有的人……眼前走过的这些青春的躯体,仿佛从这一端穿行到那一端,即会被城市魔法变得衰老。

我不停地行走,好像正从一个巨大的腔肠动物内部穿过,感受它在蠕动中分泌的黏汁。我不能停止,不能稍稍滞留,害怕自己被蠕动和灼热给融化。我不停地蹿跳、追赶,一直往前……

2

我定定神,大口呼吸——已经站在了纪及的公寓楼前。快步上楼,伸手拍打绿色的小门。一点声音都没有。再次拍打,直到一个苍黑的青年出现。

屋子里不知怎么收拾得很干净,被子叠得也整齐,书全摞起来了,桌上没有一张纸片。除此而外,我还闻到了一种特别的芬芳。

凭直觉,我想刚刚有一位异性待在这儿,她把脂粉的香味留在了这里——也许不是脂粉的腻香,而是一种馨香,一种清爽的自然的香味——我发现在桌子中央放了一个漂亮的圆形南瓜,它是粉红色的,光洁的瓜皮放出了一层莹光,顺着黑绿色瓜梗均匀地长出了更深一些的络纹。它充满了活力和生机,让我忍不住伸手抚摸……一层滑润润的什么沾到了手上,好像莹光……人手无论如何做不出这样的一只瓜,无论我们使用多么好的原料和多么高的科技。我们用蜡,用化学物质,都模仿不了天然的果实。这只瓜可能是纪及从菜市场买回的——它完美得令人不忍食用,也就放在了桌上。他见我在看,就指着它说:

“简直是一件艺术品!与其他南瓜不同,它有一种清香气……”

纪及转动着那只瓜,让我看它的顶部、它的蒂,它呈放射状的那些红色丝纹……

我发现这时的纪及眼里放出了儿童才有的惊羡的神色。这只是一只普通的南瓜,可他好像第一次看到似的。我记起,眼前这个人十几岁才第一次看到苹果——他总不会现在才看到南瓜吧。

纪及还在赞叹:“多美的颜色!你无论用什么办法、什么油彩,都不可能真实地描摹它。”

“是的。它从土壤里生出来,一点一点吸收阳光、月光和露水,听着蝈蝈唱歌,看着小虫在它旁边爬动,就这样一点点长出来。”

我想问纪及谁来过这儿?充斥满屋的,真的只是南瓜的香气?

一会儿纪及把脸转过来,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我从纪及的平静、从他嘲讽的微笑中似乎感到了什么。果然,接下去他告诉我:他已经被通知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我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么快,也想不到接下去还会作出什么决定。

“是于节通知你的吗?”

纪及点点头:“于院长不像过去那样温和了,他很严肃。我想跟他谈点什么,后来发现已经不可能了。他只是生硬地把这个决定通知了我。我当时问他:那我干什么?他说你要好好反省!我问他反省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重复了一遍,转身走了。我当时难过得想笑。我想是啊,我在这儿待不下去了,我会被撵到一个偏远的地方,给一个最愚蠢、最暴躁、最可恨的家伙去做一个所谓的‘助手’。也许……那里对我来说比地狱好不了多少!”

他说到最后,有点喘息。

我觉得纪及对事情的结局估计得丝毫也不过分。某种又陌生又熟悉的力量使我们身陷苦境。人性中的顽劣因素成了天然帮凶,一切都在某个点上集结起来。我们像招了蚂蚁的骨头一样,最后只能是被啃净、被分解……

有人敲门。原来是顾侃灵。几天不见,他明显地苍老了。我发现他的下巴有点神经质地抖动,努力掩饰着掏出一支烟点上,可是夹烟的手也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