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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炎热的夏天宁珂不记得参加了多少次公审会、游街示众和连夜审讯。他为自己那根弦的坚韧而暗自惊讶。好多次他在心中默念:就要折断了,马上要折断了……綪子,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的脸庞在眼前闪跳,快看不见了。我要走进黑夜了……这默念一停,他真的栽倒了。可后来他还是苏醒过来,还是重新站立……这期间有三五次特殊的经历。一天清晨天还不亮,门外响起咚咚的奔跑声,进来两人架起他。“奶奶的,就别浪费粮食了,今天打发你走了!”他被急躁的士兵架着,脚不沾地拖出门外。他要自己站立,他们就猛力拉扯。后来又有人捆他,捆个十字,用力煞紧,最后再挂一个牌子,拖上一辆敞篷车……他没有恐惧,只有庆幸。最后的总结来临了。綪子,还有那些难忘的战友,你、他、他们——特别是你!就这样分手吧。泪水因为思念而旋动,但没有涌出。他曾在黑夜里一千次下过遗忘的决心,差不多成功了。除了綪子,他真的使一个个面孔都模糊了。可是当最终的思念和忆想涌起时,简直化为不可遏制的狂涛巨澜……他伸长脖子遥望四周——这个簇新的、热乎乎的、婴儿一般的世界啊!太阳还没有出来,天空一抹红云,夏麦刚刚收割,绿色点点;一丛丛灌木在路边渠畔上摇动……真想不顾一切跳下来,搂住那丛光叶绣线菊,抚摸它亲吻它……呵斥、推搡;有人在颠簸的车上还忙着为他做最后准备:扎上裤脚、往嘴里系一条带子——它勒得难受极了。这是防止他到时候呼喊。擂鼓似的心跳,一阵涌起一阵平复。这不是恐惧,这是突如其来的喜悦和悲恸,交织难分,使人难以承受……一切都完结了,漫长短暂得让人厌烦!惟一使他感到绞痛的是她……不再回顾了,上路吧!

烈日升起,四周像热水浇泼过一样。车子三晃两晃驶进闹市——好像是黑马镇!这座镇子啊,饱受蹂躏的摇篮啊,你那个游子这般模样归来……人群蜂拥,嘁嘁喳喳指点着。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是的,尽管他离开没有多久,但时代变了。时代使人双眼迷离。

又有五六人五花大绑押上车子,车子重新开动。转过了三个主要街道,太阳升得更高。照例是围了白席子的会场,他们几个给拖上飞跑,箭一般拖到台子中央。大会开到半截,台下的人群像沸水一般拥动。宁珂知道这时主持人在宣布处决命令。他闭上了眼睛。太阳要把一切都融化,它开始施展自己的魔力。魂魄在强光下升腾,浮到云端,从空中俯视攒动的人头;一会儿他们冒出浓浓的蒸汽,纸人儿一样轻飘了,在微风里颤动不止……有人呼叫几声,又是箭一般拖走捆绑的人。他们被士兵架到车上,然后一直架着,随车往前。人流太稠了,车子开得极慢。每个车上都有一个高音喇叭在嘶叫,像屠宰手的哭泣。

又是树木稀疏的河边,又是干涸的河道。宁珂被揪下车,由两人架往河心。一会儿他和另一个就落到了后边,眼瞅着那三个捆绑的人被架到更远一点,然后又被按跪了。一排士兵在检查手中的枪。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和急切像火焰一样从头顶浇泼下来,他大声呼叫,只是舌头被布条勒住了。他催促两边架他的人快些,快些走啊,马上要开始了,我们落到后边了!谁知两边的人狠狠扳住他,不让他动。四周人群拥动、呼叫,最后又是死一样沉静。枪响了,不如预料的那么响。三个人都倒在河沙上。宁珂这才明白,自己和旁边的人不过是陪绑者、观望者。“可耻!”两个字吐在了舌尖上……游街和公审的间隙就是审讯。除了偶尔几次白天进行,大多审讯都安排在半夜。他的沉默使审讯者暴怒和费解,他们疯狂地发泄,恨不得马上摧毁这个人。但他奄奄一息时,又有人急匆匆赶来抢救。科长是审讯的主持者,轮番搞下去,直到主持人也疲惫和绝望。

夏天过去,秋天也过去。冬雪飘落的日子,宁珂的小屋滴水成冰。他现在已经知道这处看守地大约在小城东郊,即那场解放小城的惨烈战斗开始之地……如果在这片开阔地上流尽最后一滴血,该有多么幸福!这出奇的完美总不属于自己。如今要在这片炮火翻掘过的松土上一点点流血了,这是另一种滋润的方式。这儿原来如此寒冷,真是始料未及!他蜷伏在床上,薄薄的被子只能盖住身体的三分之二。窗外的看守走动着,脚下发出冰块的碎裂声。

半夜门又被打开。几个人嬉笑着:“太冷了不是?起来烤火!”他们不由分说把他架起,一直拖出门去。雪在月色下泛光,屋前空地上因为泼了水,此刻结了一片冰。他们架着他走过冰地,来到一间大屋子——几次审讯都在这里进行。科长披着棉大衣坐在一大盆嫣红的木炭旁。屋子暖和极了。宁珂直眼盯着那个可爱的火盆。后来又赶紧把眼睛转开。

“来来,把他揪近一些!”科长嚷。

几个人推他一下。“不要以为一声不吭就没法儿治你。其实罪行一条条清楚着呢!不过是看看态度,老实一点就轻判;顽抗到底,就打发你回老家——你也亲眼见了,杀个人一动手指就行,省劲得很。”科长嫌热,脱下大衣,“也不要以为自己是个‘独料’,前些天外地抓了一个师级干部呢!你小子!”

科长使个眼色,有人上前揪他的头发,让他站直,又踢脚踝,直到把他踢倒。“今晚上烤火,让你舒服点儿!”

宁珂在他们的哀嚎声中没有多少惊讶。他已经习惯了这些人的花样。这哀嚎在午夜里会传得很远,甚至有点凄切——宁珂觉得这声音那么熟悉。他想了许久才想起,在山区老家附近那个兵营被捕时,往死里折磨他的一个老兵油子就发出过这样的哀嚎!

几个人过来脱他的衣服。他倾尽全力抵抗,他们不得不喊来两人帮忙。科长在一旁看,并不动手。宁珂被脱得精光。几个人大呼小叫,嬉笑着揪紧他的胳膊往外拖。“鞋子也脱掉,也脱掉!”科长嚷。

他们把他拖到刺骨的寒风中,拖上泛亮的冰地。万枚钢针穿过腠理,扎进肌骨,他在冰面上跳动,蜷起,再跳动……“哈哈,这一下好了吧?你老实了就举举左手——不举?那你就蹦蹿吧!”

风把雪粉扬过来,扑到脸上、头发上。像踏在赤炭上,他听到了烙去皮肉的滋滋声。烧灼顺着两腿往上,腹部、胸部,大片大片皮肉变得焦黑,浓浓的烟雾罩住了他——这乳白色的血肉汁水化成的雾气一霎时笼罩四野,风不见了,雪不见了,树木不见了,只有乳雾一片……他听见母亲或綪子,或其他人,是个女性,在重重雾霭之后呼唤……呼唤阵阵急促,又变得极为尖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