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海峡(第3/3页)

血脉激动着莱夷人,使他们不能够停歇,不停地走、走,寻找最后的一点希望,寻找立足点,寻找自己可以作为家园的那一块陌土……面对强暴,他们永远只是一个拒绝,于是就只有迁徙,只有溃散和流浪。如今的莱夷人在这个世界上广为分布,像天上的星斗一样撒遍了夜空。他们已经被密集的人流所裹挟,所淹没,人们只有从这之间的某一双眼睛中去捕捉那一丝忧郁,那种永久的漂泊不定、永久的孤单……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一旦染上了这种血脉,就会走个不停,就会寻找正义并永不屈服。他们有着更为苛刻的操守和内心的戒律,已经越来越悖于现代精神。可是这个消亡的过程却是极为漫长的,他们也许与整个地球的消亡同步,但愿他们的步履放得再缓慢一些、再缓慢一些。他们不必那么匆促,也许他们注定要消亡,等待他们的仍然是以往一样的悲壮结局——这之前他们仍在急切地寻找,在龟裂的土地上寻找青苗,在干枯的树桠上寻找果实,在没有希望的地方寻找惊喜,在沉沉的午夜里寻找阳光……

3

深夜里我与古纸残片为伴,与几个世纪以前的身影相依……我一人坐在黑影里,关灯长坐。小宁睡了,梅子也睡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翻身,也许是我惊动了他们——是梅子,她走过来把台灯按亮。她看着我疲倦的面容,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她怜悯地伸出了手,后来靠着我坐下。这夜晚有点冷,并因为这寒冷而变得漫长。“睡不着吗?”“睡不着……”

她翻翻秘籍复制件,又拾起一些陈旧的纸片,她一直感到怪异的是我为什么迷上了它们。她所知甚少,甚至怀疑它们会与我有什么曲折的关联,而我也没法给她讲得更清。我只能告诉她:我在寻找我们整个家族的来龙去脉。我说:“你们这个家族不是莱夷人”——在我的粗略考查中,你们大概属于“鱼族”——尽管这也使人很容易想到濒临东部沿海的莱夷族,可是鱼族和纪族、孤竹族却实在没有什么血缘关系。我不知是高兴还是失望地向她指出这一点——她笑了,说我多么喜欢幻想……

“鱼族多好啊,我就愿意吃鱼,这与我的那个氏族有关吧?”

我答不上来。我说:“鱼族肯定与鱼有着密切的关系。你们鱼族的后人都很漂亮,就像你一样。你们大概是鱼变的……”

“去你的。”她把我推开了。

在这个夜晚里,我拥抱着鱼族的女儿,看着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黑沉沉的窗外,嘈杂的声音一次又一次从窗户涌入。在这样的夜晚,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以前与她热恋的情景。那时她还是一个二十多一点的娇小姑娘,长得很瘦,看上去简直是不堪一击。我想做她的保护人是很好的。因为我足有一米七八的个子,胸肌发达,只用一只胳膊就能把她托起。她曾经为自己长得这么弱小而不好意思,我说不必这样,这样就挺好。我说以后我要牵着你的手一块儿走。

是的,在所有的假日里,我们都一块儿走,走个不停——我们爬山,到河边去,甚至乘郊外汽车到很远的寺庙遗迹,去寻找一点奇观。我们俩发现了一株很大的白果树,手扯着手仍不能把它的躯干围过来。我们还做过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说到郊区的乡间集市上买一些乱七八糟的手工艺品,还一块儿偷偷请病假去爬泰山,逛寺庙……我们拍了不少照片——后来就是这些照片为她惹了不大不小的祸患——她把这些照片散放在自己的床头柜上,被未来的岳母发现了。那时候他们并不同意她跟我在一起。岳父恶狠狠地呵斥她。鱼族的女儿说:“我们只是一块儿玩玩,这也不可以吗?”“不可以。”岳父在极其愤怒的时候说话总是更为简约,可这样愈发让人感到严厉和蛮横。

我们热恋的那几年里,岳父深深地刺伤了我。后来很久我都没法和他谈上几句话。那时面前这个娇小玲珑、长了一对杏眼的姑娘给了我很多安慰,也给了我勇气和力量,与她那个家庭斗争。她把最好吃的东西从家里偷出,补充着一个单身汉马马虎虎的生活。我给喂胖了。那时她还在做打字员的工作,我业余时间涂抹了很多,她都给我偷偷地打出来,一式两份,给我一份,自己留一份。她真的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文字。那个时候我迷恋着地质学,同时还和她一起迷恋着艺术,这也说明我们都年轻——青春真是个好东西啊……尽管她不写什么,可是她甚至比我还热爱这一切……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啊。后来结婚了,一年一年过下来,人就离那些美好的想象越来越远了……现在看,一个单身姑娘本身就是一次幻想,她怎么能不喜欢幻想?

人的一路向前,必要丢尽了幻想——这会是我们所有人的不幸吗?

我却没法放弃,尽管有时我也那么厌恶——可这不是幻想的过错,是我没有那样的能力;幻想本身具有永恒之美。

这个寒夜我想,我不厌其烦地探索的莱夷族长长的、永无尽头的迁徙,鲜血写下的反抗的历史,就是一首永恒的歌。我终有一天要把这首歌谱写下来,唱给我的所有朋友听,唱给这座城里的人听,唱给东部平原上的人听,特别要唱给梅子听……梅子啊,你应该回到歌的时代,你应该重新回到那个时代……梅子的眼光突然从窗户上收回,看着我,她突然问了一句:

“那个淳于黎丽好久没见了,她怎么不来了?”

我没有回答。她摇动了我一下。我只说:

“她迁徙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这句话让我自己也惊讶起来。可梅子竟然信以为真,再不做声。停了一会儿她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葡萄园啊?”

“很快,很快就回那儿。”

“你愿意走吗?”

“我要去那里等你。”

她看着黑漆漆的窗户:“可是我会在这座城市里等你。”

我叹了一口气:“那就让我们互相等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