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家

1

按照我们商定的计划,现在需要快些返城。在吕擎和阳子他们看来,葡萄园以及杂志的未来都在此一役了。踏上归途我才发现,自己的一颗心竟如此沉重:既无把握,又顽强执拗。

回家了……屋里静静的,像刚刚离开了几天似的,一切如旧。

我在屋里踱步,连杯水都没有喝,就把带回的材料找出。它很有分量,一式四份——怎样才能把它转到一个至关重要的人手里?他们哪怕稍微坚持一下原则,闵小鬼也就破产了。我想起了牟澜,还有岳父。看来岳父是最好的人选,可怎么去求他呢?他那个严厉的样子让人望而却步。我希望某个秘书会把材料送上去——但这样是否会受到重视,却没有一点把握。

心上太躁,再也忍不住,马上给一位秘书朋友拨了个电话。

他很快来了。先让他耐住性子看材料。他看得似乎太快了一点,并且马上义愤填膺,接着铁肩担道义,表示愿意直接把材料拿走。我就让他拿走了。

松了一口气。不过我并没有那样天真,以为如此一来万事皆休。我知道重要的当然还是要找到他——李大睿。

给他打电话,未通。与此同时,又想起他在发行部上做过的手脚,心里一阵厌恶。他的恶劣行径被人家抓到了把柄,我们因此栽到了里边。我忍不住按按脸庞,上边至今还有两个紫斑呢。我想该让这个黑胖子尝尝高压电棒的滋味才好。当我再一次拨着电话时,梅子和小宁回来了。

小宁扑到我的怀里,我一下把他揽到了膝盖上。归来之初,梅子每次都是同一副表情:一种淡淡的埋怨的目光,以掩饰心中的高兴。显然,对她来说丈夫归来仍然是无法比拟的欣悦。她现在就这样看着我,又看孩子。我多么想念你,我很幸福。总之我是个傻瓜,只是渴望幸福,幸福近在咫尺。

梅子开始讲一个事情,说你回来得正好,“小宁落选了!”她的口气中这是一件大事,实际上对于小宁来说也是:“就因为一点小事,他的班长就给拿掉了,这是什么班主任!”

小宁开始复述落选的过程。原来一场重要的体育赛事正在这座城市里举行,这之前多半年全市都在大兴土木。他们学校配合赛事也要开运动会,可是小宁的班在全校得了倒数第一……

“就为这个落选?”我笑不出来了。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全家人就可以整天在一起了。也许是刚刚归来的那种情形,它使梅子目光朦胧,竟然忽略了我的变化——第二天早晨正在那儿整床,刚把窗帘拉开,一回身看到了我的脸,立刻惊讶地叫了起来:

“天哪,你的脸怎么了?”

她一连声地催问,我就把手按在了脑壳上,用沉重的语调说:“你知道吗?你丈夫差一点没有活着回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就把那些家伙如何栽赃,如何想毁掉我们的杂志、我们的葡萄园,如何把我关在铁窗里边——我简单描述了闵小鬼和凌春利宽脸一伙,数叨了各种各样的罪行……当我说完这一切的时候,抬起头,见梅子脸上流下了泪水。

我挥动了一下带回的那些文字材料:“事实胜于雄辩……我们要为民除害!”

我吐出了一句豪言壮语,走到了窗前,注视着远处那熙熙攘攘的街道。

梅子把那些材料翻看了一会儿,擦去了泪花说:“我找爸爸。”

我是那么高兴。她要找爸爸!我催促说:“正好是星期天,你赶紧回去吧!”她穿上了外套,把那些材料装到包里,扯上小宁就走——不过她刚刚走出一步,又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急火火地赶回来吧?”

我点头又摇头:“也不全是,顺便,回家——找爸爸的事情你去做,小宁落选的事我去办!”

梅子领上小宁走了。我忍不住心里的高兴。

2

屋子里一时静得很,空空荡荡。我又变成了一个人。原来一个人在哪里都可以获得这种孤寂的感觉。这种感觉有时真好。

我在屋里轻轻走动着。这个只有两间的小窝,这时给我一种多么奇怪的感受啊:又陌生又熟悉,这些家具、书,我曾经伏在上面彻夜不眠的书桌……我抚摸着,就像抚摸孩子的脊背……书籍落了一层灰,可见梅子没有时间整理它们,更没有时间去读它们了。翻着翻着,一本书里一下掉出了一片五角红枫。我差点喊出了声音——这是她,淳于黎丽在那个秋天还书的时候夹进去的……已经好多年了,我一直那么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儿。五角红枫啊,一下引起了那么多回忆……我的眼睛一阵发热。

电话响了,是梅子的声音:“爸爸让你赶紧来一趟。”

我急匆匆赶过去,岳母站在门口等我。她一见我就迎上来,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妈妈!”她看着我,手按在我的头发上,抚摸了两下,问:

“当时疼吗?”

我点点头。我看见岳母眼里闪出泪花:“孩子,你一个人跑那么远,何苦来呢?这样两头都牵挂……早点回吧,你爸就想跟你谈这个……”

我心里凉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在中间大客厅里,岳父铁青着脸坐在那儿,见了我拍拍旁边的沙发。我坐下了。

他说:“梅子讲得不清楚,不过我大致还是明白了,你到底还是闯了祸呀。”

我一急就站起来,岳父用两个手指捅了沙发一下。我只得再次坐下。我说这不怪我,是他们搞了个圈套——因为他们做的坏事太多了,无非是想把我们连根拔掉,把我们从平原上赶走……

岳父说:“他们是他们的问题,你们是你们的问题。你也该好好考虑一下了。”

我强调一切都是按上级要求,我们的杂志、葡萄园,一切都是合法的。将来事业进一步发展,条理有序——到那时候我就可以走开了,我就不必像现在一样,一直盯在那里。

岳父抬头瞥了我一眼,好像在考察我这话有多大分量、多大真实性似的。他拍着藤椅的扶手说:“总要跟地方搞好关系嘛,这也是我们胜利的一个基本保证,一个传统嘛。跟群众不能打成一片,这怎么成呢?这站得住脚吗?任何根据地要巩固,必须有当地老百姓的支持,这就是平常说的鱼和水的关系……”

“水是好的,有些大鱼太坏!我们和当地老百姓可好了,他们过年过节都给我们送粽子、送好吃的东西,我们也常到老百姓家里去做客。群众都拥护我们,而迫害我们、跟我们过不去的,就是闵小鬼一伙坏蛋——这些家伙窃取了一部分人民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