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在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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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常听到类似的表述:他们是如此地向往孤寂的生活。我也由衷地钦羡那种简单清明的人生境界和生活情致。现代的喧嚣和侵扰将会涤荡一切销蚀一切,这是不必争执的一个事实。可是人生的另一面呢?孤寂的另一面呢?今天我对所有过分的、极端化的表白都不由得要生出几分怀疑。因为我发现孤寂总是包含了不同的内容,它在大多数时候并不能给人带来长久的安逸和自信。一位哲人在长长的寂寥中留下了一部遐想的记录,它读起来是蛮有意思的,可是谁又会鼓足勇气去亲自体验一下那种处境呢。那是一种不可假设和模拟的生活。就像当年的那位哲人一样,所有完成了那种遐想的人,大部分都是被迫排除在整个人类的社会生活之外,像个四处漂泊的幽灵。一个人总是要经受冷酷无情的世俗生活的煨煎、经历了漫长艰辛的逃亡之后,才能真正潜藏于内心,那是他自己的角落。

反过来,一个人太热情了也可能走入厌倦;在那种折磨人的厌倦中,他或许会悄悄温习一下往昔,安静下来沉默下来。好像谁说过一句话:一个人只要活着,他就是热情的。有谁呼吸着眼前活泼的空气,却能彻底地走入内心的冷却?即便是一个历尽沧桑九死一生的老翁,只要活着,生命的热情就仍然没有丧失殆尽。承认这一点也许会令人尴尬,可这偏偏是一个事实。

我一遍又一遍回忆自己备受摧残的父亲。

他在去世的前几年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许多年来念念不忘的惟一证人、那个可以挽救他走出炼狱的首长突然出现了。当那个人的行踪被母亲打听出来之后,全家人都震动了。连外祖母也是一样。她整天忙着晒干菜、捡除粮食里的沙粒,那会儿听了这个消息马上放下手边的一切,仔细询问起事情的头尾。我当时什么也不明白,但我知道这事儿对于我们全家肯定是极不寻常的。后来我就看到妈妈去找父亲了,她俯到他身边,商量怎样去找那个首长,脸色冷峻而冲动。

当时父亲躺在炕上,他病得很重。已经有好长时间了,他已经不再搭理那些催他去拉鱼或到田里做活的人了,而在往常他绝对不敢这样。那些人看看他的脸色,觉得大势已去,也就骂一句离开了。其实是他们错了,我知道他们肯定会错的,他们太不了解父亲这样的人。死亡是轻易不会降临到他的身上的。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理解这个奇怪的人。

他呻吟着,眼睛都不睁一下。母亲的诉说他好像一句也没听进去。后来我听到母亲稍稍提高了声音,仍然在说那个人,她让父亲去求他,因为活着的证人只有他一个了。

父亲闭着眼睛,一声不吭。母亲哭了。

就这样,一连好多天过去了,再没人提起那个救命的首长。但我们都知道了,原来那个能够把我们救出深渊的首长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就在那个大城市里好好地活着。而当年和他一起奔波、出生入死的战友却蒙受了这么多的苦难,九死一生—— 一个人躺在炕上呻吟,挨着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一个多月之后,父亲好一点了,他可以站起来走动了。外祖母小声说:一般的人十个八个也死了,可你爸还是一次次地挺过来。真的,我看到父亲尽管脸色很黄、很瘦,样子难看,但他还是能爬下炕来,在小茅屋四周活动。母亲扶着他去晒太阳,两个人偶尔说一句话。

后来父亲就去世了。

他死后母亲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你爸这条命可真耐折腾啊!我知道母亲在说什么。父亲是怎样的人哪,他这一辈子有过多少坎,都过来了。在战争年代他受过伤,中过流弹;还有人千方百计要把他杀掉,他还是逃脱了。接着是关进自己人的监狱,在大山里开石头,死过不知多少回。后来又是一次次被游斗、殴打,折断了好几根肋骨。他总是死过去又活过来。“这个苦命人哪,活着真不如死去好,那样他就可以少遭些罪了。”

妈妈哭着说不下去。我不知该怎样说,我只知道,那样我们大家也该松一口气了。

可是不行,一切还像过去一样,父亲像移不开的巨石一样压在原地。我们怎么也忘不掉他,仿佛他还是躺在那儿,他就在炕上呻吟……

许久许久之后我还在琢磨父亲,想弄明白他顽强的生命力来自何方。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因为父亲太热情了,直到最后,他内心深处也仍然是一个热情的人!所以他才活着,他身上的热力久久不能消散。一个丝毫没有希望的人是不会拥有这种顽强,也不会活下来的。这在我后来长大了的时候,在生活中不断遭遇苦难的时候,才逐渐有了这些认识。

热情与冷漠又是一对矛盾。当洗刷自己一生冤屈的机会出现时,他竟然把后背转过去了。多么冷酷!这还能说他是一个热情的人吗?这真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生命:一个在冰冷决绝,而另一个还有着那么高涨的求生热情。他活下来,却要用另一副冰冷彻骨的目光去注视。可是我不禁要问:这种长久不懈的注视不也需要一种热情吗?

原来热情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表达,完全不同的方式。

热情恰恰也可以表现为决绝、沉默和静思。父亲刚由大山回到那个小茅屋的时候,真正是走入了一种静思。它伴随着冷漠的父亲。大山 —茅屋 — 静思,这就是父亲最后一段生命的轨迹。

而他的儿子也曾经从一场折磨中逃脱出来——尽管这种折磨比起上一代而言是微不足道的。我仅仅是从一座不堪忍受的城市返回了东部的那座茅屋——这真像对前辈的某种拙劣模仿。

而今,在这个城市西郊的“静思庵”里,我正努力地走入“静思”。

我的静思包括了一些无所不在的大问题,是它们纠缠得我不得安生。我处在了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我必得回答和解决何去何从的问题。比如我有没有勇气像过去一样行走?是否要像某一类人那样躬身行乞?我内心的那团火在未来的冰雪之日是否够用?我可否经受苛刻的、正被这个人间世道反复嘲弄着的道德质询?

这些要滑脱过去太容易了,多少人已经巧妙地做过了。有人可以堂而皇之地模仿,并设法逃脱指责。他们恰是坏的榜样。他们有时想得过于简单:索性做一个当代中国的“达达”或“痞子”。他们认为那样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既轻捷又便当。可惜别人还没有那么蠢,那么容易就被骗过去。

“达达”据说是很久以前在苏黎世的一个小酒馆里诞生的。照例是这样一群:无意识和无意思、狂呼乱舞和胡涂乱抹……命名则是一种偶然。放纵、摒弃,模仿来的中产阶级情结和真正的中产阶级的冷漠,随便都可以做成一把把现代主义的鱼钩,一垂下去就可以钓到各种各样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