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4页)

“领导也是人哪。”

庵主点点头:“对此我们三个人的见解是一致的。”

寂寥的时刻,我一次又一次打开了他的自传。静思庵四周静静的,没有一丝风。在这个极其适合沉思和缅怀的时刻,我愿把自己沉浸到这样一些文字中。接下去该看《游击考》了。应该说这个学术色彩很浓的名字对我倒有点吸引力。我发现它是记载战争年代他怎样投入一支武工队、经历了哪些战斗、周旋在平原和山区……其中沿哪个路线行军、每一场战斗的前后经过以及所思所想、所闻所见,一一予以详记。像前两章一样,最重要的事情往往几笔带过,而到了一些细枝末节,反要不厌其烦地叙写,制造成一个个重点。不过这也许是让人产生兴趣的缘故。

“参加队伍的整个过程细加考证颇难,在此恕不一一赘述。”他尽管这样说了,下边还是提到了一些繁琐的细节。他说在万恶的旧社会行医做人并非易事,一个医生整天走街串巷为人解除病苦,可治不好的是人的心病,拔不掉的是痛苦的老根。“逢遇大旱之年,饥民遍地,蝗虫遮天,那真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许多人于疗救之中眼瞅着死去”。“仅仅以死在吾怀之人为例:老翁十人;老妇八人;中年女人及少女不计其数……吾自幼长了一副柔软心肠,看不得这般苦难,于是毅然抛弃药箱参加革命。打那以后,跟随队伍走遍山岭平原。领导见我双腿有力,健步如飞,就让我发挥一技之长。我深知那是早年放牧生涯练就之本领,也是行医生活养成之技能。本人不仅行走如飞,而且喜欢打听乡间趣事。政委遂让我做交通员、侦察员,来往于高山平野、海港城镇,出没敌穴,寻找内奸,难矣险矣!好几次刀剑逼身,子弹上膛。有一次流弹从我脑壳上方掠过,结果打掉礼帽一只,至今想来还要遍体冷汗,哆嗦不已……”

我看到这儿身上一动,接着又从头看了一遍。我忍不住用笔把这一段话画下来。“打掉礼帽”、“交通员”、“健步如飞”等句子,马上让我想起了母亲口中的“飞脚”。

我站起来,一颗心咚咚乱跳。

难道这个人就是当年那个出卖外祖父、被父亲追踪半生的“飞脚”吗?我手心里渗出了冷汗,随之握起了拳头——果真如此的话,那可真是老天有眼。

我急急地回到写字台旁,更加仔细地翻看。这份《游击考》有三万多字,上面记载的大多数战斗都没有听说过。而回到一些琐屑的记载,作者却兴致倍增。比如说写到有一次队伍驻扎在一个小村里,村长热情好客,给他们炖了大锅牛肉:喝了什么酒、吃肉时因碗大碗小发生了怎样的争执等等,都写得一清二楚。我想从中发现攻打海港那一场战事:母亲说就是那一场战争决定了父亲的命运。我急于知道“飞脚”在那场战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可惜直看到最后,心中仍旧茫然。因为“飞脚”语焉不详,关键之处一笔带过。不过他总算还是写到了那场战斗:“枪炮齐鸣,硝烟弥漫,然损失惨重耳……”“这个王八蛋!”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有一处记载引起了我的特别注意和愤怒。它是这样写的:

“有一绅士与我已是至交,该绅士生有一女,美貌异常,可惜早已嫁人,令我悻悻然。少女之婿本是上级派遣,并非本地嬉童,且与当地组织有隙。然出于工作关系,我们过从甚密。这时节出于各种考虑,我与其虚与委蛇。及至秋天事变发生,我已逃之夭夭……”

我怀疑那个“绅士”就是我的外祖父。如果这一点得以证实,那么黄科长的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我的手不知不觉把这一沓纸抓得紧紧。我克制着把它重读一遍,从中梳理可能存在的隐秘。人人都有的那种复仇心理使我浑身振作,两眼放光。我的眼睛不知不觉离这一沓纸越来越近,身子差不多都伏在了上边。

下面的一段文字再次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时,我大抵以罗镇( 又名“黑马镇” )为活动中心。该镇物产丰富,人烟稠密,为南北来往之要道,消息灵通,且与海滨小城互为‘双璧’。吾行医之初就在罗镇拜师,吾师也借罗镇名声大噪。说来事有凑巧,那绅士也在罗镇,且为首富。我曾经为其少女割过鸡眼。那真是纤足一双,不忍下手,惶惶然汗流满面。”

这段文字让人费解。因为我对罗镇是太熟悉了,它是离开海滨小城十五华里的一处重镇,但文中却明明白白指出那个绅士是罗镇人,这就有点矛盾了。我不知是黄科长故意将其搞得互相抵触,还是如实记录。我只知他的这部传记中情感渲染比比皆是,但大的关节却不可能作假,因为上面所涉及的地名、地理特征,在我看来仍不失其逼真。比如说在整个这一章里,没有一处地名是虚拟的。可见人名也不会伪造。一些大的事件,从我熟知的部分中可以看出,也都是切实发生过的。如果涉及到具体的人,有时可能出于其他考虑,提到时都写:“宋某某”、“李某某”等。除了地点有异,其余所有涉及到的那个绅士的情况,都与我铭心刻骨的一切极为接近,甚至完全相似。

3

这一天黄科长来到了静思庵。他一下车子就热情地伸过手来:“啊呀宁同志,连日来辛苦了吧?”

他从下车到进屋,一直扯着我的手。

他一眼看到的就是桌上画了红色笔迹、翻得很乱的那一沓文稿,脸上立刻有了笑容:“瞧干得多起劲!好么,好么!不过也别太累了呀。”

他这样说着,却飞快地伏到写字台前看起来。“你看,哪一段写得好,你就画了哪一段,真不愧是个行家里手啊,不愧是个专家。好,我算找对人了……”他兴奋得不能自已。

正在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在旁边问了一句:

“你听说过‘飞脚’这个人吗?一个人的外号叫‘飞脚’——听说过吗?!”

我原想他一定会变了脸色呆坐在那儿,或者茫然不知所措。可是我估计错了。

他听了我的问话,两只胖胖的短爪不停地拍着膝盖,哈哈大笑:“‘飞脚’么,听说过听说过,那里的人谁不知道‘飞脚’啊。他跑得快,人家都叫他‘飞毛腿’。从山上跑到海边用不了一夜的工夫,刷刷就来了……这个人可能是兔子变的。”

我冷着脸:“你见过他吗?”

他摇摇头:“没……没……我上哪见去?人家是跑大地方的,我不过是在罗镇那儿活动。”

“你听说‘飞脚’这个人后来到哪里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