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之路
1
曲小心谨慎,然而却是全力地准备一个事情。在他看来自己的一切都为了这一天,一切都取决于这一天。他开始注意节省力气,保持和增加体力,咀嚼东西时尽量把食物磨碎,吃得多一些。可是他仍然觉得快要爬不动了。夜里,那些比他年轻的人都不停地呻吟,脱衣服的时候就喊膀子痛。曲叮嘱自己:你可千万不要倒下去,挺住啊!只要坚持到中秋节——那是个最好的季节,那时候山里不冷不热,而且荒野里食物充足。他想,如果能赶在秋天结束之前逃出重重大山,那么也就成功了一半。他计划着:逃出大山之后,可以先在边远村庄或什么地方躲藏一段时间,然后再设法去找淳于云嘉。有可能的话,他们将结伴逃向更远——哪怕是荒无人迹之地。只要两人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了,再大的困苦也能挨过来。孩子呢?他仔细想过孩子。如果在逃奔中难以携带一个孩子,那就先把他寄养在老乡家里——战争年代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
一夜一夜,只要睡不着,他就在想整个细节,苦苦盘算动身的时机。如果日子选错了也只会失败。近一二年里农场设法逃跑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可大都是失败的结局。大家渐渐明白这是没有指望的事情——往东是那个城市,像他们这副打扮、神情,很容易就被辨认和拦截;往北往南也差不多;往西则是惟一的出路,那儿是苍茫大山。再说西邻有一个守备更加森严的监狱,没人想过怎样才能绕过它……曲暗暗总结过前边那些失败者的原因:一是他们没有在这之前作好身体和精神两个方面的准备——要知道长时间的苦役和折磨已让人衰弱不堪,这种身体状况完全不适合长途跋涉,往往是奔跑多半天,让那些身体灵捷而且备有武器和猎犬的人一两个小时就追上了;再就是没有为自己设计一个合理的逃离路线,结果跑了多半天也只是在近山打转,这就被一些非常熟悉地形地貌的监管人员很容易地围捕;最后是逃离危险地带之后,发现重峦叠嶂、进退无路,自己先自妥协了(有两位逃走的人就是自己跑回来的)。曲认为: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要考虑进山之后的生活。如果赶在中秋季节逃出,那么果腹之物也许不难解决。他甚至想到衣服撕烂了怎么办?生病了怎么办?最后一条他认为是至关重要的。这把年纪如果病倒也就完了。山里还有各种各样的野兽。他相信要活着逃出去,最重要的就是解决疾病的威胁。于是他就想到了那本《赤脚医生必备》——在大山里总能找到治病的草药,问题是要学会辨认。
他暗自做着扎扎实实的准备,而且一旦有了目标和方向,人就轻松了。他的心情好一些了,看上去仿佛快乐了许多。他有一次甚至主动找到蓝玉,说自己想长时间反省,希望对方能够创造条件让他写出深刻的检查。蓝玉喜出望外。
他真的住进了那个洁净的、各种工具书齐备的小工作室。
他重新把自己以前揉破了的稿子接续下去,但进行得很慢。他要把时间拖延下来。
与此同时,他却在更加仔细地盘算每一个细节。他与那个擅长作诗采药的老教授常在一块儿,这使蓝玉很高兴。两人一同采药,曲竟然在短时间内认识了几十味草药。那些容易辨认的,像蒲公英益母草徐长卿芦根等等,他很早以前就熟悉,但只有在这时候才知道它们的药性。有些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他们也对照那个小书的附图一一辨认出来。曲好几次想要来那本书用一下,老教授都板着脸说:
“这不行!”
曲想:在未来的日子里,也许很重要的就是要有一支笔和一沓纸,最好还要有一两本什么书籍。他将在寂寞愁苦的生活当中做点什么,挨下去。他要把所思所想所见的一切都记下来。日记早已中断了,这有些可惜。他心里一直难过的就是没能把日记接续下来。在未来的大山里,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将一笔一笔把漏记的部分加以补写。他将记下对她的思念以及农场的生活;还有,在邻近那座矿山的经历、他与路吟的生死之谊……他要记下这一切。这种欲望困扰了他,有时真想伏在桌上把这一切全都写出。
在整个“反省”期间,伙食果然得到了改善。他吃的食物可以和监管人员一样。而且蓝玉每次都让人用一个小饭盒把饭菜提到他的屋里。他就在一个角落的茶几上把它们吃得干干净净。除了工作之外就是锻炼身体。曲觉得自己的体质明显加强。他得到允许,开始出去散步,有时能够走得很远,一直走到铁丝网附近。刚开始有人盯梢,再后来他们大概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了,只由他走去。他呼吸着新鲜空气,活动着腿、胳膊,拧腰、小步奔跑……以前受过伤的地方这会儿有点隐隐作痛,可是已经无有大碍了。
秋天开始走向最繁盛的季节。在这个季节,他将做最后的尝试。也许他会和这个秋天一起,结下一个丰硕的、安慰一生的巨大果实。他期待着,祈祷着,眺望朦胧的山野,流出了泪水。
2
他的计划开始走入更实际的阶段:打量从哪儿出逃。他选择了一个山的陡坡,因为那儿的铁丝网架在了山半腰。当时可能因为架网困难吧,他发现那里的铁丝网已向一边歪去——常年的风雨已摇动了桩子。如果能推倒两个桩子,或在那儿搞开一个豁口,第一步也就成了。那个地方地势险峻,所以他料定看管也松。从脚下到坡地有一些散落的大石块,他可以借其掩护匍匐向前。而通常那些逃跑的人都是向东,借着高高的柳棵灌木来做掩护。其实那里只是看上去安全,实际上越是那样的地方越是被盯得紧。
他现在琢磨的是开始的时间以及所要带走的东西。
一本医药书,就是那个老教授的宝贝;一些纸张、针线、换洗的衣服。还要带一点食物。可是这些东西要全部携出恐怕是难以做到的:它们不可能集中在一个地方,而且存放在哪里都会引起怀疑。他散步的时候总是注意有没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如果塞在一个遮风蔽雨的石块下,并且记住方位,那么到时候就可以顺利取走。他勘察得很细,觉得自己差不多像一个地质学家了。真的,他对那些凸出的岩石越来越感兴趣。
他不断寻找一些理想的角落。可以藏些东西的地方似乎很多:灌木丛、石块……问题是怎样避雨。有的东西是绝对不能淋水的。可惜哪里也找不到一个塑料袋。由藏东西的地点又想到了一件器具:烧饭的小锅子、一把铁铲。这些可是绝对用得着的——只可惜它们在农场里搞不到;去那些乡间代销点能够买到,但他出逃后不可能马上去乡村,况且自己身无分文。这一切从头一想就让人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