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6页)

锣声敲得耳膜快破了。尽管在这样的嘈杂中,她仍能辨别出各种各样的议论。有一个人正充满疑惑对旁边人说:

“她睡过了多少?”

这人故作聪明:“数数脖子上的鞋子就知道,一双鞋子大概就代表一个男人了!”

有一个人拤腰站在高坡上:“快看哪,看臭婊子,这个臭婊子跟上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那是个反动的家伙,长得像‘滑石猴’……”

几个老太婆围着她拍手:“哎哟哟,真是想不到呀,要不是亲眼看见,说死俺也不信哪。真是光有说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一边的老头把烟锅从嘴里抽出来:“那才有多稀罕?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

一个女人在一边咂着嘴:“不知有娃儿没有?”

“听说有娃儿哩!”

“这种东西,娃儿还不知是谁的呢!”

在拥挤的街巷上整整游了一天,直到傍黑时分才给押到了一个小屋里。几个负责人凑在那儿商量,奇怪的是并不让她回避。他们说了什么她全听见了。那个阻止人们绑她的“政委”说:“这样吧,我们把她押回学校吧。”

正这会儿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好熟悉。她转过脸去,于是就发现了路吟的朋友红双子。她的一双眼睛吊得更厉害了,仍然笑眯眯地说:“我看先不急,咱就满足那些人的要求吧!满足他们!”

云嘉不知道什么人提出了什么要求。

那个男人说:“他们应该有自己的批斗对象,我们不借!”

女人说:“就借给他们一遭吧!”

“他们来人接还是我们去送?”

“就让他们来接吧!”

就这样他们出去了。一会儿工夫走进来几个持枪人。她看了看,认出他们都是郊区村子里的人。村里人摆摆头,跟一些负责人握了握手,说了一些客气话,如感谢支持之类,然后就走过来。红双子看着她,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又握握她的手说:“‘校花’,去吧,不要放过这个接受教育的好机会。要勇敢一些,去吧!”

她没有吭声。那伙人推搡着把她弄出屋子。一个背枪的瘦小男人说:

“走吧,到俺那儿去。俺那儿热闹,晚饭也是俺包了。俺那儿给你准备了猪肉炖粉条,好生活哩……”

整个过程中云嘉一声不吭。她只能任他们摆布了。

到了那儿首先是吃晚饭。村里的人说得不错,一个瓦盆里盛满了猪肉炖粉条。那股香味直往鼻子里冲,但她一口也吃不下。一个年长者过来说:“闺女,犯事归犯事,吃饭可不能耽误。人是铁饭是钢,吃,嗯,听话呀……”

她抬头看了看,见那个老人一脸慈祥。在他的目光鼓励下,她终于喝了一碗稀粥,吃了很少一点馒头。

时间到了,会场里早已沸沸腾腾。一溜大汽灯照得透明瓦亮。台下的人见她走上去,都一齐呼叫。她发现他们呼叫的声音混杂,更多的是咂咂的赞扬声。有人领头呼起了口号,喊打倒什么等等,但应者寥寥。一些发言的人都在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押解她的人中有一个留了分头,衣兜上插了几支钢笔,可能是一个小学民办教师。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上面写了关于淳于云嘉的一些情况。他念着:

“女,三十三岁……”

台下立刻静下来。接着他又念到淳于云嘉的男人是如何反动、如何无耻、如何恶贯满盈。从他的口气上听,枪毙十次也便宜了那个人。他说那个人欺骗了自己年轻的学生,念到这儿使用了一个词汇:“猥亵”——“猥亵女学生多次”并且——“造成了严重后果!”念完之后回头问淳于云嘉:“有了孩子是吧?”

下面是一阵嘁嘁喳喳。有的说:“可惜不可惜死个人!”

一个光棍汉站起来大声骂曲,咬牙切齿:“等有一天我见了你这个反动家伙,要伸手掐在你的脖子上,一口气把你掐死!”他咬着牙,发出咯咯声。他脖子上青筋突暴,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他会说到做到。

这一天,兴致勃勃的村里人直闹到深夜。后来她实在支持不住了,这才收场。最后她被押到了一个碾屋里。碾屋里潮湿得很,有一个很大的碾盘和碾砣。在碾盘旁边有很多麦草,上面有一领席子,还有一床单薄的被子,这就是她的过夜处了。碾屋外面大门上锁,而且还有民兵轮流站岗。有一个民兵对她喊着:“将就一夜吧,天亮了物归原主。如今你是宝哩!”

她实在太累了,就睡了过去。

不知几点,她听见有什么响动,接着被弄醒了。就是白天押解她的那个民兵,背着枪站在旁边,低头看着她。

云嘉说:“请你出去!”

“请什么?不请也来了。”

云嘉听见了咬牙声。后来他猛地扑了上来。

云嘉拼命挣扎,去咬他的腮帮,揪他的头发。云嘉闻到了一股特殊的腥臭。云嘉的衣服一会儿被扯破了,她猛地一挣,挣脱了半截衣袖,跳起来。那个家伙还想往前扑,云嘉指着他说:

“你再往前一步,我立刻就撞死在碾砣上,我说到做到,你来呀!”

那个人眼睛发红,全身打抖:“别这样,别这样,哪能呢?再说我也是为你好……”

他一边说一边退,直退到墙角。

“你给我出去!”

他摸着,一点一点往门边挪动,像怕踩到地雷似的。后来他就跑走了。

剩下的半夜云嘉怎么也睡不着,她把被子拥在身上,紧紧拥着。她在心里默念:曲,今夜你在哪里?多冷的夜啊!你还记得那个夏天吗?我们一块儿到果园去,在水库边上野餐……我的丈夫。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自己还会这么坚忍。我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能把这一切都忍下来。我会的,会活下去,为了你……

4

从那一天起她就再也没有见到曲和路吟,也很难见到自己的孩子了。分别的那一天,她把小家伙胖胖的小胳膊、臀部,把他的周身都擦洗了一遍,扑上香粉。她不得不把他托付给一个朋友。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布满病菌的母体,只想让这个纯洁稚嫩的生命离自己远一点再远一点。后来她越发明白,她这样做是非常理智的。可爱的孩子差不多也成了一个罪证,证明了她和曲的肮脏、淫荡、邪恶。她愿把一切都承受下来,可是她惧怕有人往丈夫和孩子身上浇泼污脏。

除了开不完的会,剩下的时间就是被隔离。开始的时候她还可以到小食堂打饭——所有到那个食堂去的人都很沉默,虽然彼此是些熟人,但见了面也只是看一眼。她和大家一样,匆匆打好自己的饭,端到小屋里默默吃掉……后来到小食堂的机会也没有了,改由别人专门送饭。据说那个小食堂成了坏人接头的地点,因为有人以借饭票为名把一个纸条传给了另一个人,幸亏被人截获。那个纸条上写着:“我只能沉默。我爱你。”一个纸条道出了一对被隔离男女更深一层的关系,同时道出了多少隐秘!那些暴跳如雷的人最害怕的就是沉默。当他们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沉默时,这个小纸条似乎揭开了所有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