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5/6页)

他们明白了,要打破这沉默,惟一有效的办法,就是彻底摧毁他们的“爱”。

说起来容易,要摧毁一座坚固的堡垒、摧毁一座楼房甚至一座大山都是容易的,可是要摧毁真正的“爱”,那可太难了。他们无从下手。爱,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存在——从哪里下手去摧毁它呢?许多人,所有力求上进、双目圆睁、挥舞皮带、举着拳头站成一排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思索着这个问题。

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学生,他刚刚入校不久,长得清瘦,瞪着一双执拗的眼睛,是整个一伙人中最有头脑的。很早以前,那些老师就发现了他特别喜欢思索。他刚来学校时还主动找过淳于云嘉,一口一个“老师”。他非常谦逊,请教问题时坐在那儿,长时间不吭一声。可是他得到的每一句回答都记到了心里,并且能够举一反三。他愿自言自语。后来校园里乱起来了,他突然成了一个最活跃的人物。谁能想得到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会焕发出罕见的才华,几乎所有铺天盖地的大块文章都有他的参与。他最喜欢用的一句话就是:“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又为什么?再为什么?”这样问来问去,被问的人也就体无完肤、原形毕露了。

从小食堂里发现的那个纸条,上面的话首先难住的就是这样一位思索者。本来他对淳于云嘉骚扰很少,因为他毕竟崇拜过她。当时,他和淳于云嘉议论起曲教授,他的话语很少,只有两个字:“伟大”。虽然时过境迁,但让他对淳于云嘉和曲像别人那样挥舞拳头和皮带,还多少有点心理障碍。他与这对老夫少妻划清了界限,远远注视着他们,只在文章中对他们言辞激烈,毫不留情。

有一天,淳于云嘉正伏在那个小桌上写“检讨材料”,门开了。进来的就是那个黑瘦干枯的、喜欢思索的大学生。他的衣兜上已经插了好几支不同颜色的笔了,看上去好像更加枯瘦,嘴唇都有点发乌了,一双眼睛沉沉的。他停了半晌才跟她说话,这时已不再叫“淳于老师”了,干脆就叫她“淳老师”!刚开始云嘉不明白,后来才知道他喜欢这个谐音——“淳”与“蠢”同音。

“‘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跟曲这样的人搅到一块儿?”

“答案你早就知道。”

“我?”

“是的,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话吗?因为他‘伟大’!”

瘦子“嗯”一声,掏出小本记上一句,然后咕哝:“‘伟大’的骗子!”接上又问:“为什么‘伟大’?”

“因为他的睿智,还有,他像热爱生命一样热爱这个世界!”

“他为什么‘热爱’?”

“可能因为他活着吧!”

“为什么‘活着’就要‘爱’?”

云嘉说:“我不能回答。”

“为什么‘不能回答’?”

“因为它太深奥、太复杂了!”

“为什么‘太复杂’?”

云嘉看他一眼。她看到这个枯瘦的、可怜巴巴的学生激动得浑身颤抖,一只手不停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她不吭声了。他可能把需要记的记完了,这会儿抬头看着云嘉,一直看着问:“‘爱’可以用来做什么?”

“可以用来做很多很多……”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点喜欢起这个枯瘦的学生了。

“可以用来做很多事情?”

云嘉点头。

“‘爱’也使人沉默吗?”

云嘉又点点头。

枯瘦的青年急促地喘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而掏出本子飞快地写上两句。最后他嘴唇颤抖,伸出右手,摆动着:

“淳老师请你不要误解!一定不要误解!请教一句话请你不要见外,我是说,你所说的这种‘爱’,跟生一个小孩所使用的那种‘爱’,是一个东西吗?”

多么笨拙和奇怪的询问!淳于云嘉笑了。她说:“当然是一个东西。它们都是爱!”

枯瘦青年低下头在本子上记着,嗯嗯几声:“嗯,原来是这样,是这样!”又问:“当然了,凡事还要问一个为什么。曲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人?他似乎——”

“你也早就说过了,因为他是一个天才。”

“哦哦,那停一下,让我记上。这么说,你也是一个‘天才论’者了?但我还要问一个为什么——他为什么就是一个‘天才’?”

云嘉想了想:“那来自积累和磨炼,当然,这还牵扯到一些生命的奥秘……”

“为什么我就不是‘天才’?”

云嘉正不知怎样解释,他又问下去:“为什么他就能高高在上,指手画脚,还他娘的拄着拐杖?”

云嘉刚要回答时,他又打断:“为什么他能娶一个比自己年轻这么多的俊美姑娘为妻?”

云嘉有点生气:“这是婚姻。每个人都有婚姻的自由。”

枯瘦青年急急嚷叫:“为什么我们就没有这种婚姻?”

淳于云嘉气愤地看着,没法回答。正在这时,她看出了这个枯瘦青年眼睛里没有一丝邪恶,所有的只是一种激动。他已经开始连连设问,自问自答了。他的目光离开了云嘉,在屋子里急急走动,一边走一边连连呼叫:

“为什么这一切只能让我仇恨;不过为什么仇恨?当然了,仇恨也无济于事。我如果承认她是美的话——是的,她很美——她为什么美?当然了,‘美非罪’。我过去承认这个命题,可为什么承认?我仇恨,我仇恨沉默,我仇恨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为什么无能为力?为什么又为什么?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这是真理,可是这个真理毁了我——为什么会毁了我?天哪,又是为什么——哦哦,我的思维转回来了。对了,刚开始是为什么?刚开始是‘沉默’与‘爱’。我想起来了……”

他把脸转向淳于云嘉,伸着手:“‘爱’是一种基本的能力吗?”

云嘉点点头:“是的。”

“那么,怎样才能消除这种能力?”

云嘉说:“不能够消除!”

“为什么不能够?”

“因为一个人活着就不能没有爱。”

他赶紧在本子上记了这句话,然后又走动起来。他的眼睛亮闪闪的,看着云嘉:“那么说就只能消除肉体了?”

这句话让云嘉怔住了。

可是枯瘦青年激动地把两手插进混乱的毛发,一口气咕哝下去,声音细碎而低沉。云嘉什么都听不见了。云嘉想:这是一个被激情鼓荡得已经疯癫的青年。她为他惋惜。本来这个善于思索的学生可以走进自己的成功之中,可惜今天整个人已经完全疯癫了。他在追逐着邪恶的智慧……他后来抬起头看着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