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六月三日(星期六)

今天上午我照过X光了。我急切地想知道结果怎样。可是杨大夫告诉我应该等到下个星期。她还说,假如我没有别的病症,那么我下星期三便可以进开刀房了。

我除了等待外,别无办法。我想,我是能够等待的,而且我应该等待。我决定不再去想我自己的问题了。为了消磨时间,我得找事情做。我决定多多观察,这就是说多多留心看别的病人在这个病室里怎样过日子,怎样对付他们的病痛。

这一层我的确做到了。

昨晚这个病室里相当静。第十一床整夜没有吵过。第二床只哼过几声,这个老人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里面。但是到今天早晨护士小姐刚刚铺好床以后,他忽然叫起来:

“我要出恭啦!”老人的声音不算十分大,而且不很清楚。起初并没有人理他,也许他们都没有听懂他的话。后来第三床替他向护士小姐解释明白了,护士小姐又去唤了老张来。

老张把大便盆送到第二床那里,并且放好在铺盖下面。老张刚走开,病人忽然坐起来了,他就坐在大便盆上,裤子褪到膝盖边,大腿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看起来容易使人联想到鸡腿。我怀疑,他怎么能用它们走路。

“你怎么坐起来啦?大夫喊你好好躺着不要动……”第三床关心地提醒他道。但是他埋着头不出声。两只手没有地方搁,便抄在胸前,整个身子发出微微的颤动,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似的。

护士走过来了,那是张小姐。她立在第一床的床脚边,用好奇的眼光望这个老人。她说:“老先生,你这样不行啊,杨大夫说过不要你起来。”

过了片刻老人才说:“不起来,我屙不出啊!”他的头不停地颤摇着。

“其实你多试试就会习惯的,”张小姐说;“你快睡下去。你懂不懂?你身体太弱,不应该多动。”

老人不作声,也不躺下去,只是可怜地摇着他的身子。

“真固执!不管自己身体受得住受不住,也不听大夫的话……”张小姐没有办法对付这个老病人,她不满意地摇摇头,站着再看了几分钟,便咕噜着走回到条桌那边去了。

但是她刚走到条桌的右端,老人又大声叫起来:“草纸,草纸!”

“医院里没有草纸,要你自己买,”第三床对他解释道。

“我没有钱啊,”老人说。

“你没有钱买,就不用,”第三床略带不满地说。

“草纸!草纸!”老人不理会第三床,却只顾喊着。

张小姐赌气般地又走过来,把两三张裁过的草纸掷到老人的被单上,短短地说:“拿去,拿去!”马上转身走了。

“到底是你本领大,你用草纸不花钱。我们要用,十三块钱一刀,”第三床嘲笑地说。

老人不回答。他却蹲起来。他的身子摇摇颤颤地动着。他似乎想侧着身子躺下去。可是不知道怎样,他却向前一扑,身子伏倒在被上,一个光屁股耸了起来,腿弯的皮肤有几种颜色,白的像发霉,红的像腐烂,黄的带黑。

“喂,你怎样啦?”第三床惊问道。他从床上站起来。他这句话把张小姐和汪小姐同时唤来了。老人开始呻唤着。

“老先生,怎么啦?”她们也跟着惊问道。张小姐还说:“你趴着干什么?”

“我看他是坐不住,倒下去的,”第三床说。

她们扶着他在床上躺下去。对她们来说,这应该是一件吃力的工作。他整个身子不停地战抖,嘴里也继续发出低声的呻吟。汪小姐带着一种勉强忍住的厌恶的表情把大便盆拿到床底下去。张小姐在替这个病人整理铺盖和被单,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是听见她的声音:“以后不要再坐起来啊,你听见没有?”

年老的病人含糊地应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听懂了张小姐的话。她们离开病床的时候,我听见张小姐对汪小姐说:“怎么他身上这样臭?”

“应该给他洗个澡。我也有点闻不得那种气味,”汪小姐答道。

我照了X光回来,杨大夫正在病室里给第二床换药。病人没有坐起来,却扑倒在床上。杨大夫的手一动,他就哼一声。药换过了。杨大夫问他:“你今早晨吃过什么东西?”

“稀饭,”老人含糊地回答。第三床马上替他接下去:“他吃了半碗稀饭。”

“半碗稀饭哪里够!你儿子给你送鸡汤来没有?”杨大夫又问。

“我吃素。”

“吃素没有用。我喊你吃什么,你就得吃什么!不然,我治不了你这个病!”杨大夫命令地说。“你儿子来,你记住要他给你炖鸡汤送来。”

话刚说完,病人的儿子就进来了。他右手提了一副生猪肝,左手拿着一个大的洋磁漱口盅。他站在床前,杨大夫抬起头看见他,便对他说:“你来得正好。鸡汤送来没有?”

这个中年人怔了一下,过后便把猪肝提得高高的,一面回答道:“我买了新鲜猪肝来。我就去煮汤给他吃。”

杨大夫皱了皱眉,微微摇着头,低声说:“单吃一点猪肝哪里够?你每天至少得给他送两碗鸡汤来。”

儿子露出了苦笑,声音略带战抖地说:“我实在负担不起。为着他这场病,我已经花了一万多罗,钱还是借来的。要再借,我也没有办法了。”

“那么你给他输血罢,这是不花钱的,”杨大夫稍稍带一点不快地说。

儿子吃了一惊,害怕的表情立刻罩上脸来。他略带慌张地说:“我贫血,头晕,我不能输血。”

“你不用怕,我还没有验过你的血,”杨大夫说,“还不晓得你的血型对不对。”她怜悯地微笑了。

那个中年公务员似乎知道跟大夫争论对自己不会有好处,便把眼光掉到猪肝上面,自语道:“我去把猪肝煮给他吃。”他转身往外面走了。

杨大夫也默默地走到条桌那边去。她一直坐在条桌前做事情。(汪小姐有时坐在她旁边写字,有时到某一张病床前去看看。有时又到外面去。)后来那个儿子拿着漱口盅进来了。他把它放在方木柜上,过后又拿起它来,把汤倒在一个饭碗里,一面俯下头对病人说:“猪肝汤来罗,我里头还冲了两个鸡蛋,你多吃点罢。大夫的话,你该听见了。我这样瘦,哪里还有多的血?你不要跟我为难罢。”

“我吃素……”病人固执地说。

“你吃素!现在你还要吃素,你就是要我的命。你是不是自己不想活,也不要别人活!”儿子着急地说,苍白色的脸变红了。他绝望地抓自己的头发。我想他会哭罢。但是他并没有哭出来。

他的父亲一声不响,索性连哼也不哼了。他仍旧站在床前等候父亲的答话。忽然那个老人痛苦地叹了一口气。“你让我死罢……”老人断断续续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