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7页)
张小姐答应着走出去了。
“我过不得呀!我要灌肠!我出钱!我出四十块钱!”第十一床疯狂地喊道。他的身子摇动着,我看见床摇晃了一下。
“四十块钱,你给老张,他还看不上眼嘞,”第三床感慨地在一边发议论。“他们那种人就只有一对势利眼睛。你有钱叫他做你儿子,他也肯。没有钱,就该他做你老子!”
“我过不得呀!四十块钱!我有钱!”第十一床继续叫喊道,他的声音里含着多大的怨恨啊!我记起来,那个朋友昨天给了他八十元,他用去四十元买糖,还剩下四十。这四十元应该是他唯一的财产了。这“四十块钱”引起了第八床的笑声,可是它却刺痛了我的心,使我浑身不舒服起来。那张紫色的圆圆脸和那个剪得光光的头老是隐隐约约地在我的眼前晃动。
睡在第十床的广东青年受不住跑出去了。第八床几次说话干涉,都没有用。第十一床只顾粗声叫着,他好像神志不清了。
张小姐从外面匆匆地进来,大声说:“不要喊了,老张给你灌肠来了。”
这虽然跟我不相干,但是她这句话也给我带来一点安慰。紧张的心稍稍松弛了。这种烦人的叫声也应该停止了罢。
果然老张拿了灌肠器进来了。他走到第十一床那里,带笑地说:“来啦,来啦。你何必着急,这种味道不见得好受。人家怕灌肠,你倒求之不得。你把身子朝那边转一下……好啦,不要动啦。”
第十一床的叫声停止了。我的心也得到了片刻的安静。广东青年拿着一块奶油面包回到他的病床前。他看见灌肠的动作,他的好奇心似乎得到满足了。他放下面包,掩着嘴在笑。
“好啦,你忍一下,我给你拿大便盆来,”老张嘱咐道,我知道瓶里的水已经灌完了。我看见老张把洋磁瓶和橡皮管拿开,又看见老张把大便盆放到铺盖下面去。这些时候,病人没有作声,除了偶尔哼一下。我想,大便出来以后,病人的痛苦应该减轻了。
但是半点多钟(大概是半点多钟罢)以后,第十一床又带着更大的痛苦叫起来了:
“我过不得呀!我过不得呀!”
这个时候是老郑当班。胡小姐和刘小姐也来代替李小姐和张小姐了。另外还有一个护士小姐,就是胡小姐那天讲过的袁小姐,身材高高的,相貌也端正,年纪应该过了二十。
老郑提着壶来冲开水的时候,他并不在第十一床床前停留。第九床问他为什么不给第十一床冲开水。他粗声答道:“他吃开水!他快回老家了。”
“奇怪,给他灌了肠,他还在喊过不得,”第九床说。
“火毒攻心了。要是肯花钱,也不至于这样受罪,”老郑说。
“哼,你懂得!那么还要大夫做什么用?”第三床在一边低声表示他的不满。
“小姐呀!我过不得!我要打针!做做好事啊!张大夫!张大夫!”多么痛苦的喊声!
“现在他倒要打针了,”第八床吃吃地笑道。
“你还要笑!人家是性命交关的事,”第九床抱怨地说。
“我并不想笑,可是我忍不住就笑出来了。你看老广也在笑,”第八床指着那个广东青年说。
“他笑?过几天他就会哭的,”第九床冷笑道。
忽然我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崩塌的声音,我的眼前发生了一个大的震动。好几个人惊惶地叫起来。我起初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我居然毫无理由地以为是墙塌了,或者屋瓦落了下来。但是过后我就明白了。第十一床连人带床板和靠背一起跌落到地上,他的下半身还裹缠着被单,破棉絮盖到他的前胸,两只光膀子露在外面,左边的一只膀子还带着一段没有解完的绷带。头离开床板放在地上,脸还是圆圆的、结实的,眼睛呆呆地睁着,嘴张开,仍旧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叫声。他似乎不知道自己的睡处已经换了地方,他伸出左手要去抓第九床的板凳脚。
汪小姐、胡小姐、刘小姐、袁小姐全跑过来。
“你在作死呀!”刘小姐望着他说。“你这样真不想活命了。”
“密斯刘,你跟他讲没有用。他已经神志不清了。你快去喊老郑他们来,把他抬上去,”汪小姐说。刘小姐匆匆地走开了。接着汪小姐又自语道:“怎么张大夫还不来,真急人!”
第九床当时吓得呆呆地站在床上,身子紧贴着木壁,头靠着纸窗,好像害怕那个病人会倒在他的身上似的。现在他才慢慢地坐下来,对自己说了一句:“好险啊!”
“你怕什么?怕他拉你一路回老家吗?”第八床嘲笑道。
“我不怕,我跟他还隔了两省。你们是同乡,你倒应该送他回去,”第九床笑答道。
病人继续呻唤,声音粗大,但是别人却不能够分辨出字音来。
张大夫匆匆地走进,问了一句:“怎么啦?”就走到第十一床床前来了。
“张大夫,你来得正好。他起初吵着要灌肠,给他灌了肠,他还是吵着心里头难过。你看看要不要给他打针?”汪小姐带了点放心的口气说。
“先把他抬起来罢,老郑到哪里去了?”张大夫皱起眉头说。
“我们来抬,”胡小姐忽然兴奋地提议道。
汪小姐微微摇着头,说:“不行,我们抬不好,还是等老郑来。老郑也怪,上班的时候总喊不到他……”
“我出去总有事情。我只有一个人,又不会分身,这里也喊,那里也喊……”老郑跨进门槛,听见汪小姐的话,有点不高兴,不等她说完,便接着抱怨起来。
“快把病人抬上去,不要多讲了,”张大夫厌烦地吩咐道。
“我一个人怎么抬?”老郑板起脸孔说。
“我踉你两个抬罢,”张大夫说着,就弯下身去,老郑不好意思再讲话了。他们两个把病人连床板一起抬回到板凳上去,汪小姐和胡小姐在旁边帮忙照料着。
那个病人搬回床上以后,还是含糊地大声叫喊。他的痛苦似乎并没有因此减轻。他仍旧像一只垂死的猛兽似地在哀号。
“给他打一针××××,”张大夫带着严肃的表情、低声对汪小姐说,他说出一个外国字,那一定是药名,但是我弄不清楚是什么药……
针打过了。病人的情形也没有见好。张大夫在旁边守了一阵,便走了。
他走后,众人对第十一床的兴趣似乎淡了许多。那种单调的、痛苦的呻唤大家也渐渐地习惯了。我也是这样,我起初还盼望着他(第十一床)什么时候会把嘴闭上。后来我却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要是他的声音突然停止,我们反而会觉得这个病室太冷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