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7页)

“老郑也太过分,拿不到钱,人死了还要挨他一巴掌,”第三床在角落里表示不满地说。

“这样死法,一点牵挂也没有,”第八床坐在床沿上两只脚打秋千似地动着,他不住地点着他的猴子脸,那只白蝴蝶还站在他的头发上,我真想把它捉下来。

没有人答话。外面雨下大了。房里也听得见雨声,就像无数根细针落在屋瓦上似的。一阵愁思侵袭到我的心上来。我也说不出这是什么缘故。我忽然觉得寂寞。我忽然觉得这个病房太空阔,电灯太亮,人声太稀。我只想哭。

我看左边第六床,那个姓朱的板着脸竖起眉毛不讲话;我看右边第四床,那个姓孔的闭着眼睛睡熟了。他的脸色苍白得多可怕。第三床把半个身子倚在靠背上,带着沉思的样子。第二床发出急促的鼾声,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显然他在梦中也没有得到安适。第七床微微地咳了一声嗽,他应该是醒着的,可是他静静地仰卧在那里。似乎连翻身的念头也没有!

还有在那边,第十床那个广东青年盘着腿坐在被单上,他带着傻气呆呆地望着他旁边那个人形的包裹。刚才第九床还跟他开过玩笑,做着手势,一面问他:“老广,你怕不怕?”他直率地回答:“他死了我就不怕他了。”他说的应该是真话。当第十一床正在跟死挣扎,叫着、动着的时候,那个垂死的病人曾经使他害怕过,我听见他发出几次惊恐的尖叫声。在死人的右边,第十二床用一只手蒙住左眼,侧着身子睡了。这个年轻的司机,不见得能够安静地睡眠罢。今天下午我听见那个身材矮小,满脸须根的塌鼻头的大夫对他说,他的左眼十之八九得挖去,’他那只眼睛在三天里面就完全失掉了视觉。直到现在,他还时常感到剧烈的头痛。

雨落得更大了。雨声搔着我的心。那短短的十几分钟的时间在我好像是难捱的漫长的几个月。屋檐水流着,它开始在捣我的心。

“林小姐,林小姐,又漏雨啦!”第三床忽然大声喊道。他的声音把这凄凉的空气搅乱了。

“不要急,给你搬开就是罗,”林小姐答道,就走过来。

“偏偏今晚上事情多,看把林小姐累坏了,”第九床在旁边开玩笑地说。

“洪文全,你还要笑嘞,你也不帮忙?”林小姐温和地抱怨说。

“那么我来帮忙罢,”第九床说着就跳下床来。他跟着林小姐走到第三床床前。

“林小姐,枕头都打湿了,”第三床诉苦般地说。他蹲在被单上面,带着一种可笑的样子。

“给你换一个就是罗,”林小姐带笑说;“我们把床给你搬一下。”

“老苏,你可以下来吗?”第九床问道。

“我看还是不下来罢。我害怕动得厉害了会灌脓,”第三床嗫嚅地说。

“那么你索性坐下来,我们好抬些,”林小姐说。

第八床摆动着他那张猴子脸,一跳一蹦地走了过来。“我也出点力,”他笑着说。

三个人把那个床铺移动了一尺多的地位,使它跟粉墙、木壁都离开了。我听见雨点打着土地的声音。

“谢谢你们,”林小姐含笑对这两个帮忙的人感谢道。她照料第三床睡下,又给他盖好铺盖和被单。“现在好罗,”她松了一口气地说。

老郑打着伞进来了。还有两个工友包着头,穿着围裙似的衣服,抬着一个担架跟在后面。老郑喊着:“林小姐。”林小姐立刻转过身来。“给他们抬走罢?”老郑接着说。

那两个工友放下担架,把人形的包裹抬到担架上去,然后抬着它走了。工友的头上、身上还是湿的,现在又得淋着雨到那个黑暗寂寞的“太平房”去。老郑也抱了草垫和棉絮出去了。明亮的灯光寂寞地照着一张空床。没有一点东西使人想到那上面曾经睡过一个紫色脸膛的人。

“老洪,你晓得林小姐叫什么名字?”第八床忽然问第九床道。

“我晓得她叫什么华,”第九床答道。

“什么华,你就讲不出来了,”第八床得意地说;“她叫林惜华,爱惜的惜,中华的华。”

“你怎么晓得?”第九床不相信地说。

“她在单子上写好的:第十一床病人某某于六月三日午后十时十二分逝世——值班护士林惜华,”第八床笑道。

第九床想了想,正经地问一句:“现在你还敢不敢到毛房去?”

“敢是敢的,不过想到太平房,心里总有点那个,”第八床答道。

“我就不敢。我一定会想到十一床先前伸手抓我铺盖的样子,”第九床坦白地说。

“陆先生,陆先生!”第六床忽然在唤我。我掉过头向着他。

“他们会不会安葬他?”他关心地问道。

“葬总是要葬的,不会永远停在太平房里面,”我答道。

“他家里没有人来罢?”

“我不知道。”

“他在太平房里面停几天才安葬?”

“我不知道。”

“一个人这样死法太不值得,”他叹息般地说。

“其实死了也就无所谓了,人横竖要死的,”我赌气地说。我心里有点不痛快。我想:你为什么老是拿这种我不能回答而且不愿意想起的问题来问我。

“不过死也要死在家乡,死在自家屋里头才好啊,”他痛苦地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你怕什么,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你不要难过,还是早点睡罢,”我看见他的眼泪,我的心又软了,我温和地安慰他说。

“我睡不着。我想起我娘,我懊悔不该出来……”他呜咽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