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7页)

“唉,真是不把人当人。他又不是犯人,就不该绑他,”这是第六床的声音。我转过头去。他正微微摇着头,瞪着眼睛,红着脸在那里生气。“都是爹娘生的呀!”

我同意他这句话。我也了解他的愤怒。他一定在想着他自己。

“他没有家里人,没有朋友在此地。他们可以随便对付他,”第六床看见我对他点头表示同意,便接着往下说。

“他没有钱,他们看不起他,连老郑也要欺负他!真是天晓得!”第六床又说,他的脸一直在发红,眼睛里射出来憎恨的光。

“这样不行。对病人应该平等待遇,况且医院又不是旅馆客栈,”我附和地说。

“是啊。就是旅馆客栈,茶房也不会这样招待客人的,”第六床接嘴说。“你看他好痛苦,心里难过啊!他们就不管他,让他喊下去。他喊了大半天,给他吃点止痛药、睡药也好。”

第六床的声音不高,除了我以外,别人不会听清楚。自然也不会有人考虑他这个意见。整个病室里的人就没有一个出来为那个垂死的患病者说一句话。大家让他哀叫着,挣扎着。

我觉得就在这个时候第十一床的脸色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改变。望过去,他始终是一个非常强壮的人。并且他还有很大的力气。他挣扎到傍晚(其实天并没有黑,只是渐渐地暗起来了),他的左手终于挣脱出来,肘拐下面现出了一条伤痕,血在流着。然而他还是昏迷地挥动他那只手。他的叫声并没有比先前的更痛苦,只是有些沙哑了。

“他老是这样喊下去,今晚上我们大家都睡不成觉了,”第八床忽然耽心地自语道。

“不要紧,他们都说他过不到今晚上,你听他嗓子已经哑了,”第九床接口说。

“他身体结实得很。看他的样子,他再喊三天三夜也不在乎,”第八床含笑地说。

“他不在乎,我们还在乎吗?”第九床笑答道。

这两个人的谈话使我极不舒服。我想到外面去走一下,便穿好衣服走出病室去。

、夜色降下来了。空气很柔和。我闻到一股西药的气味,中间夹杂着花香。我顺着石板路散步,我在花丛边走来走去。这露天里的一切使我心胸舒畅。

这个院子里还有四间小屋。两间位置在通外面那道门的旁边,两间靠近通后院空地的门。旧式的糊纸的小方格窗用竹棍撑起来,四间屋子的窗全撑着。窗台不高,房门大开,我可以看见每间屋子里的陈设。一张床,一张条桌,一把逍遥椅,一把藤椅。在一间屋里一个穿漂亮西装的青年安闲地靠在逍遥椅上。在另一间屋里一个衣服华丽的中年妇人开了电灯对镜梳头,一个衣服整洁的老妈子站在旁边伺候她。不用问我便知道这是头等病房了。这里有的是舒适和优待,只是因为住在这些病房里的人能够比我们多付两倍的钱。

那个服装整齐的青年从房里走了出来。他站在窗前矮矮的石阶上,两只手放在背后,态度闲适地望着院里一丛芍药。他面貌清秀,只是鼻孔里塞了两团药棉。

我仍旧慢步走着。我正在看他,忽然他也抬起眼来看我,他露出惊奇的样子。他不像在看一个同类的人,倒像在看一个奇怪的生物。

我本来打算招呼他,跟他讲话,可是他的表情阻止了我。他这种看法使我生气。心里一不高兴,我就感到疲倦了。我想回到病室里去。我看见杨大夫从后院转了出来。她这次没有穿那件白色工作衣。她穿着一件绛色旗袍,外面罩上一件灯笼袖的灰色细毛线衫。脸上也擦了一点粉。

“杨大夫,你进城去吗?”我带笑问道。

“是的,有点事情。”

“去赴宴会罢?”我笑着问。

“去朋友家吃喜酒,恐怕已经晏了,”她笑着回答。“这本书是拿给你的,”她把腋下的一本书递给我,除了书外,她还挟着一个手提包。

这是一部《唐诗三百首》。她拿这种书给我看,倒是我想不到的。

“我想这本书对你会有好处。我起先就说过你不宜看太费脑筋的书。你读读诗,可以使你的心纯净一点。心境对治病很重要,”她温和地解释道。她两只眼睛恳切地望着我。

“我明白。这些诗我也读过。杨大夫,谢谢你啊!”我感激地说。我觉得她的眼睛也在微笑了。她又关心地说:“你出来好久了?不要多走啊,早点进去罢。”

“杨大夫,我问你一句话,将来我开刀的时候,你会不会在场?”我忽然想起要问她这句话,就顺口说了出来。

她笑了:“你问得奇怪。不过我也说不定。只要我没有别的事,我一定在场!”

“我是这样想:只要你在场,我一定不害怕,”我直率地答道。

“那么我一定在场,”她似乎感动地说。“其实你也不用害怕。我们刚才又收了一个跟你一样的病人,就住在这三十床,”(她指着青年站的地方隔壁那间病房,门前挂着一方小木牌,写有阿剌伯字30,)“他以前来看过病。他身体现在养好了。下礼拜就开刀。”

我朝那房门看了一眼,但是什么也看不见。我听见杨大夫在我的耳边说:“你进去罢。”我收回眼光。她往外面走了。她仍旧迈着大步——黄皮鞋,短袜,光腿。不过她的身子摇晃得并不厉害。

我没有立刻走回病房。我站在石板路上,望着她的背影。我把眼睛都看花了。

夜已经来了。它像一张网,向着我撒下来。

我回到病室。一股臭气扑向我的鼻端。我禁不住发呕了。

条桌前电灯十分明亮。左边的一角没有说话的声音,电灯也已关上,似乎那十二个病人全睡着了。右边一角的电灯照常燃着,有人在呻吟,有人在笑,有人在大声讲话。我走过第十一床旁边。我看那个病人一眼。还是那个结实的、滚圆的头,肉还是一样多。脸色却变黑了。眼睛睁得不大,但是它们睁着。嘴半张开,喘气似地在叫喊。左膀露在外面,肘拐以下涂着一片血迹。

电灯差不多就悬在他的头上。他的眼睛并不躲避灯光。两只大眼角都在发亮,我看出来有泪珠。这两颗小小的泪珠使我打了一个冷噤。

我回到病床,躺下来,把《唐诗》放在枕头下。

“我们这一边晚上吵得很,天天都是这样。吵得别人睡不好觉。对面,一到晚上连说话声音也难得听见,”第六床稍稍偏着头对我说。这时我刚刚睡下去。我想他大概闷极了,需要说几句话,找到一个听话的人当然就不肯放松了。其实我现在只想休息,但是为了敷衍他,我也只好唯唯地答应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