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6页)
“我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她亲切地笑道。
什么好消息?我想不到。难道我不必开刀,便可以病愈出院?我望着她那黑而亮的大眼睛,微微张开嘴,半晌讲不出话来。
“你明天上午就开刀。已经决定了。好不好?”
这的确是意外的消息。它使我激动,但是它并没有给我带来喜悦。我的心跳得厉害。我的安静被搅乱了。在这一瞬间,我周围的一切全改变了,也许我的脸色也变了,因为我看见她怔了一下,过后她又笑了。
“你害怕吗?”她说。“你说过你不怕的。你不是希望早开刀吗?”
我不好意思正面回答,便改口问她:“头等病房那个病人呢?”
“他明天不开刀了。我便趁这个机会请冯大夫提早给你开刀。照X光的结果也知道了,你没有问题,”她和善地答道,带了点满意的神情摇摇她的浓发。
看见她的亲切的微笑,触到她的柔和的眼光,我觉得我的勇气渐渐地恢复了。“杨大夫,谢谢你啊,”我说。
“那么你不要怕啊。你放心,我明天会在旁边守着。决不会有问题。冯大夫手术很好,”她鼓舞地说。
“杨大夫,我说过,你在旁边,我就不怕,”我感动地说。
“你心烦或者害怕的时候,你可以背几首唐诗,那会使你安心的。其实上过了麻药,你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这是全身麻醉,不会有一点痛苦,”她声音柔和地安慰我。我感谢她的好意,我相信她的话,但是我不能不奇怪她为什么这样喜欢唐诗呢?她是一个研究科学的人。
“我知道,”我点点头说。“明天早晨吗?几点钟?”
“八点钟。今天我们还有很多工作。总之,你放心,不会有问题。我等一阵再来。”她走了。
我似乎做了一个梦。但是我说不出这是怎样的梦,我的笔写不出我这时的心情。要我口述,我也不成。我的思想好像在跑马,来去很快。我不能说我害怕,但是我仍然很激动,我的心静不下来。我觉得不能等待了,我盼望一霎眼便是明天。奇怪我忽然变得性急了。我愿意马上就有一个决定。
“你明天开刀?”第四床姓孔的问,他多少带了点关心的样子。
我回答一个“是”字。
“大手术,全身麻醉,不晓得怎样啊?”第四床自语似地说,其实他是在问我。可是我拿什么话回答他呢?我没有作声。
“你明天开刀?很好!”第六床姓朱的问。他好像在羡慕我。“你会比我先出院的。就是这个女医官给你开刀吗?”
“不是她。是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冯大夫,”我答道。
“这个女医官姓什么?她待病人真好,”第六床又说。
“她姓杨,大家都喊她做杨大夫,”我故意加重语气说。他应当知道她的姓,记住她的姓的。他对于自己周围的事情太不注意了。
“我自家运道不好,碰不到好医官,”第六床自语道。他大概又要发牢骚了。
我不想再理他,便拿出《唐诗三百首》来翻看。我要依杨大夫的话,好好地读熟唐诗。
一首,一首,我慢慢地念着。我在读五言律诗的一部分。那些带有音乐性的句子把我引到另一个世界里去,我进入一个梦境,又一个梦境。我忘记了我周围的一切。我这被搅乱了的心渐渐地得到安宁了。
第十一床又被一个新病人占据了。想不到医院的生意会这样兴隆。杨大夫多了一个病人了。
新病人年纪不过十六七,大约是一个商店职员。他的两腿两手都在灌脓,说是骑自行车跌伤了,用冷水洗坏了的。杨大夫给他上药的时候,他孩子似地小声哭起来。
“不要紧,你忍一下。痛过这一阵就没有事了,”杨大夫温和地说,她小心地给他包扎,先包好了两腿,然后再包扎两手。这种上药的工作是相当花费时间的,中间还因为那个孩子几次的呼痛而稍停顿。但是她的脸上始终带着善良的笑容。最后她站起来,还叮嘱他:
“以后跌伤了不要再用冷水洗啊!”
她从第十一床又走到我的床前来,笑着对我说:“你不要出去啊。等一阵你还有许多事情。”
她到洗脸盆架那边去洗了手。但是盐水针架子已经放在第二床床前等候她了。
接着那个好像在沉睡中的老人开始叫起来。还是他那拖长的、小孩唱歌似的叫声。
“打不得啦……我要死啦……我以后吃荤啦……真的要死啦……我儿子到哪里去啦……我死啦……”
我忍不住要笑了。
“他现在要吃荤啦!”第八床扑嗤地笑着说。
“你不要喊了,今天给你少打一点罢,”杨大夫走过来,把橡皮管子理顺,让盐水流得快些,然后一摇一晃地走出去了。
“打不得啦……打死啦……”老人仍旧闭了眼睛哼着。
“你再喊,也没有用,杨大夫已经走了,”第三床坐起来说,大概叫声使他感到不耐烦了。他这两天心里烦躁。他好像在等着什么人来看他,却始终见不到一个朋友的影子。
“她会来的,”老人忽然接嘴说,这一次他居然听到别人的话,而且马上回答了。
“哼,她会来!她来了,说不定还要叫你多打针嘞!”第三床厌烦地说。
杨大夫并没有来。但是老人的儿子来了。他后面跟着一个中年妇人,手里还牵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我知道他们是老人的媳妇和孙儿。妇人矮小、瘦弱、苍白。孩子眼睛大,脸小,带一种病态的黄色。
“爹,他们来啦,”儿子走到床前俯向枕头说。病人含糊地说了一句话。我昕不清楚他说的什么。他的脸也被儿子的背遮住了。后来儿子便走开,让媳妇和孙儿到老人面前去。
孙儿叫过了他,媳妇叫过了他。但是他们马上就退开了。他们远远地站着。现在我可以看见老人的脸了。老人睁开眼睛无力地看了看他们,两腮动了动,似乎想笑又笑不出来。他吐出一句:“你们来啦!”
“是,你好些罢?”
“我要死啦!我受不了啦!你喊人把针给我取出来!”老人喊道。
我看架子上那个玻璃瓶,里面还有半瓶盐水。水走得慢,他还得忍受一些时候。
那个媳妇似乎很老实,她真的就走到条桌前去找小姐了。我没有听明白她跟袁小姐和刘小姐(汪小姐今天没有来)讲了些什么话,她的声音很低。我只听见刘小姐答道:“不行。不能取。就要打完了。你要他多忍一阵。不要紧的。”那个女人红着脸走回来。她把刘小姐的话对她的公公转述了。过后她牵着孩子的手,仍旧站得远远的,望着病人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