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五十(第5/8页)

“要找到自我价值。”

童铁匠什么节日都铭记在心,成了我们刘镇的活年历。刘镇的女人想让丈夫同意她们买一件新衣服,就会在大街上喊叫着问童铁匠:

“最近有什么节日?”

刘镇的男人想找个理由让妻子同意他们去搓一宵的麻将,也会在街上问童铁匠:

“今天是什么节日?”

孩子们缠着父母买玩具,看见童铁匠走过来,也会叫起来:“童铁匠,今天有我们小孩的节日吗?”

童铁匠成了我们刘镇有名的节日大王,他工作起来更是干劲十足,他不仅超市的买卖越做越好,还做起了日用品的批发业务,我们刘镇的很多小店都从童铁匠的公司进货,他公司的利润当然是节节攀升。他老婆觉得这一切都是归功于自己当初的英明决策,及时解决了童铁匠的性欲危机,童铁匠精力充沛,公司的业务也是蒸蒸日上。与公司利润的不断增加相比,花在小姐身上的那点钱真是算不了什么了。童铁匠的老婆觉得回报已经大于投资了,有时候不是过年过节,她也会给童铁匠找个漂亮的高档小姐。

这一男一女两个六十多岁的人,每周两次去爬林姐红灯区的楼梯,童铁匠精神焕发,他老婆气喘吁吁,他们说话时从来不在乎别人会不会听到。童铁匠有了第一次不是过年过节也找了个漂亮小姐,以后每次来他都想找个漂亮小姐了。他站在楼梯上哀求他老婆,像是孩子哀求母亲买玩具那样,他可怜巴巴地说:

“老婆,给我找个高档小姐吧。”

他老婆一脸董事长的神气说:“不行,今天既不是过年,也不是过节。”

他像个董事长下属似的说:“今天有笔应收款到账了。”

他那个董事长老婆听了这话就会满脸笑容,就会点点头说:“好吧,给你找个高档小姐。”

这幢楼里的小姐们都不喜欢童铁匠,说这个男人实在是让她们吃不消,说童铁匠一上了床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床。童铁匠都是白头发白胡子了,上了床以后像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给的小费却比谁给的都要少。童铁匠每次都是他那个病歪歪的老婆陪同前来,他老婆每次都要在小姐喊出的价格上再打个折扣,小姐和他老婆讨价还价时是费尽了力气,都把牙齿给磨薄了,每次谈判价格就要花掉一个小时。童铁匠的病老婆说上几分钟话,就要喝口水喘上几分钟的气,歇过来了才能继续向小姐砍价。小姐们说接待一个童铁匠,比接待其他四个男人还要累,拿到的却是一个人次的小费,还打了折扣。小姐们都不愿意为童铁匠服务,可是童铁匠是我们刘镇有身份的人物,是林姐的VIP,小姐们又不能拒之门外,只要有小姐被童铁匠和他老婆看中了,这位小姐就会苦笑,就会有气无力地说:

“完了,又要学雷锋了。”

刘成功刘作家刘新闻刘副,现在是刘CEO了,他也是林姐的VIP。李光头在宋钢死后,把总裁让位给了刘副,刘副总裁变成了刘总裁以后,不喜欢别人叫他“刘总”,他要求别人叫他“刘CEO”。我们刘镇的群众嫌四个音节太麻烦,说像是日本人的名字,就叫他“刘C”。刘成功从一个穷光蛋刘作家,变成了富翁刘C。他穿上了意大利名牌西装,坐上了李光头送给他的白色宝马轿车,花上一百万元人民币买断他与前妻的婚姻,说是给她的青春损失赔偿费,终于一脚蹬开了那个二十多年前就想抛弃的女人,然后左拥右抱弄来了一二三四五个美貌姑娘当情人,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些情人都是阳光少女。他家里已经是春色满园了,仍然时常忍不住要到林姐这里来逛逛,他说是家里的饭菜吃多了,就想着要到林姐这里来尝尝野味。

这时候的刘C对赵诗人更是不屑一顾了。赵诗人声称自己仍然笔耕不辍,刘C说赵诗人还在搬弄文学是自寻短见,好比是拿根绳子勒自己的脖子。刘C伸出四根手指奚落赵诗人:

“都写了快三十年了,只在从前的油印杂志上发表了四行小诗,这么多年下来,连个标点符号也没看见增加,还在说自己是个赵诗人,不就是个油印赵诗人嘛……”

下岗失业几年的赵诗人对刘C也是同样不屑一顾。听说刘C奚落他的时候伸出了四根手指,还说他是个油印赵诗人,他先是怒发冲冠,接着冷笑了几声,他说对刘C这类势利小人的评价用不着伸出四根手指,伸出一根就绰绰有余了。赵诗人伸出一根手指说:

“一个出卖灵魂的人。”

赵诗人搬出了在我们刘镇红灯区的房子,在城西铁路旁边租了一间廉价小屋。每天有上百列次的火车在他的廉价小屋前驶过,他的廉价小屋每天就会上百次地震似的摇晃。桌椅摇晃床也摇晃,柜子摇晃碗筷也摇晃,屋顶摇晃地面也摇晃。赵诗人把廉价小屋的摇晃比喻成触电一样的抽搐,这个触电的比喻让赵诗人自作自受,晚上睡着后列车驶过屋子抽搐时,赵诗人几次梦见自己坐进了死囚的电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作别西天的云彩。

穷困潦倒的赵诗人每月靠林姐付给他的租金生活,虽然也穿着西装,却是一身皱巴巴脏兮兮的西装。我们刘镇的群众彩色电视都看了二十年了,现在开始换上背投电视和液晶等离子电视了,这个赵诗人还在看他的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里面的图像时有时无,赵诗人抱着它走遍大街小巷,都找不到一个会修理黑白电视的人,他只好亲自来修理。当图像突然没有的时候,他像是扇耳光似的给它一巴掌,图像出来了;有时候扇上几个耳光图像还是不出来,他就用上少年时期的扫堂腿了,一脚就把图像扫出来了。

从前文质彬彬的赵诗人如今愤世嫉俗,说话也开始骂骂咧咧了。刘C生活中美女如云的时候,赵诗人生活中一个女人也没有,只能在廉价小屋的破墙上挂上一份陈旧的美女年历,画饼充饥地看了一眼又一眼。没有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愿意正眼看他一下,他曾经试着去和几个比他年龄大的寡妇套近乎,几个寡妇都是一眼识破了他的阴谋,明确告诉他,先把自己养活了,再来动男欢女爱的脑筋。赵诗人无限惆怅,很多年前他有过一个模样秀气的女朋友,两个人相亲相爱地度过了一年的美好光阴,后来赵诗人脚踩两条船去追求林红,结果鸡飞蛋打,林红没有追求到手,原有的女朋友也跟着别人跑了。

刘C的前妻被抛弃后,虽然对自己躺在银行存折上的一百万元心满意足,还是要站到大街上去哭诉一番,控诉刘C的无情无义。她在控诉的时候仍然是伸开了十根手指,而且翻了一番,当然说的已经不是睡觉的次数,说的是二十年的夫妻恩情。她说二十年来为刘C洗衣做饭,风里来雨里去地照顾刘C;刘C下岗失业后,她不离不弃,更加体贴关爱。她夸奖自己的身体是冬暖夏凉型的,冬天像个炉子给刘C取暖,夏天像个冰块给刘C降温。她哭着说着,说现在的刘C是满身体的铜臭,满眼睛的色情;说过去的刘C是个纯情作家,走路风度翩翩,说话温文尔雅,她当初爱上他嫁给他,就因为他是个刘作家,现在那个刘作家没有了,她的丈夫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