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一 出 去(第2/4页)

她打电话跟家里说想辞职。她的父母在农村种着一小块地,还有三个更小的孩子在读书。父母反对她跳槽。“你总是想东跳西跳,”她爸爸说。女孩子不应该心思这么活络。他要敏安生待在一个地方,存点钱。

敏觉得这个建议不太高明。“别担心,”她说,“我会自己管自己。”

现在她在工厂里交到了两个真心朋友,梁容和黄娇娥,她们都比敏大一岁。敏去上课的那些晚上,她们会帮敏洗衣服。这是个没完没了的活儿,因为工人只有几套衣服。下班后那些闷热的夜晚,女工们总是排成长龙从宿舍的洗手间来回地提水。

一旦你有了朋友,打工的日子就能开心一些。好不容易晚上不用上班,三个姑娘不吃晚饭直接去玩滚轴溜冰,然后回工厂看一部夜场电影。入冬之后,没有暖气的宿舍里姑娘们冻得睡不着。敏会拉着朋友们去院子里打羽毛球,直到身体热起来再回去睡。

2004年的春节在1月下旬。工人只放四天假,时间不够他们返乡再出来。敏几天都待在宿舍里,两天内给家里打了四次电话。假期结束之后她又去见老板,这次老板放她走了。敏跟梁容和黄娇娥说她要走的时候,她们俩都哭了。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这是两个唯一知道敏要离开的人。她们求她留下来。她们认为别的厂子条件不会更好,走不走最后都一样。敏不这么想。

她答应两个姑娘找到新工作拿到薪水之后就回来看她们。敏那天走的时候,背包里塞了衣服,还有厂里还她的头两个月工资。她没带走毛巾和铺盖;那些东西虽然是花钱买的,但是哪怕再多看一眼,她都觉得无法忍受。

流水线上的十个月里,敏寄回家三千块钱,交了两个真心朋友。

她本应该感到害怕。但她只知道她自由了。

在吕清敏的老家,几乎所有人都姓吕。村子里住了九十户人家,每户有一小块地,种水稻,油菜和棉花。清敏家种了三亩地,大部分的收成供自家吃。

她还是孩子的时候,似乎未来就已定型,这是农村生活的核心信条所决定的——每家必须有个儿子。敏的妈妈先生了四个女儿,第五胎终于才得了个儿子。政府推行独生子女政策的最初几年,大多数农村都执行得很潦草。但五个孩子终究是不小的经济负担,随着80年代改革开放,生活的花销上去了。作为老二,敏得承担很大一部分经济负担。

她不喜欢上学,成绩也不好。她记得自己惹的麻烦不断。她爬到邻居家的树上偷李子,被抓到就是一顿打。有一次她妈妈喊她干杂活,她不肯。“家里那么多人,为什么非让我干?”妈妈拿棍子追打她,赶了几百米。

敏很会玩。她学游泳,学开卡车,特别喜欢滚轴溜冰,受伤也不让妈妈知道。“有多少种摔法,我全都摔过,”她说。“但是你不能老想着要摔跤。”敏是爸爸最喜欢的孩子。有一年夏天,爸爸租了一辆卡车,敏和他开着车在乡下卖自家种的西瓜。他们白天开车,晚上就睡在车里。这是她最美好的记忆。大多数农民工会把自己的老家和贫困、落后联系起来。有些人甚至不愿意告诉别人老家的村名。但是敏进城这么久了,还是会谈到她的老家,似乎老家是个美好的地方。

90年代末期,敏的父母都出去打工给孩子挣学费。她爸爸在沿海一家鞋厂打工,但因为身体太差不得不打道回府。她妈妈也出去过一年。敏在附近县城的中学住读,周末回家给爸爸和弟弟妹妹们洗衣服做饭。

村里的年轻人差不多都出去了。敏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她的姐姐桂敏到东莞的工厂打工。不久,敏中考落榜,父母也想把她送出去打工。桂敏给家里打电话,竭力说服他们让敏继续上学。桂敏说,自己打工挣的钱能帮着付学费。爸妈同意了,敏上了两年中专,也由此成为村里学历最高的人——比姐姐还高,多亏了桂敏牺牲自己的学业,帮衬家里的结果。

2003年的春节桂敏回了老家,走的时候带着敏一起出去。敏还有一个学期才能毕业,但是她想省了学费,直接去找工作。离开家乡让她很兴奋,敏从来没有坐过火车,也没见过工厂。“我想早点出来,学点东西,见见世面,”她说。

在东莞,桂敏给敏租了一个便宜的旅馆房间,帮她在一个做液晶显示器的日本工厂找了一份工作。敏在那儿做了一个月就离开了。她从来没有在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待过,寂寞得受不了。她回到旅馆,在另一个工厂找到了工作,但是没去上班。姐姐愿意继续帮她付房钱,但敏觉得自己变成了姐姐的负担。在公交车站,她看到一张招工传单,有一家电子产品工厂要招流水线工人。她打了广告上面的电话——有不少骗民工钱的假广告——接电话的人告诉敏怎么到工厂。她坐了三个小时的巴士,来到了东莞的东南角,就是佳荣电子厂。敏在这里一个人艰难地度过了一年。

敏踏进工厂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这地方还不如她甩掉的那个日本工厂。但是现在想回去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她也不想再要姐姐帮忙。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处理事情——这样更好。

出去,农民工用这个简单的词给他们的流动生活下定义。家里没事做,所以我出去了,出去打工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这个城市并不让农民工轻松过日子。出力气的活工资很低,往往低于官方规定的最低收入标准,每月四百五十到六百元。工作时间常常超过每周四十九小时的法定上限。受伤,生病,或者怀孕,都没人管你。地方政府对于保护工人兴趣不大;他们的工作就是让工厂老板开心,带来更多的投资和税收。但是农民工并不认为自己在忍气吞声。从家里出来进厂打工是他们做过最难的事情,也是尝试一种探险。是自尊,而非恐惧,让他们留在城市里:早早打道回府就是承认失败。走出家乡并留在外面——出去,就是改变命运。

农民工是农村里的精英。他们年轻,受过较好的教育,比留在村里的那些人更上进。城里人叫他们“流动人口”,仿佛在说一群漫无目的的乌合之众,但是大多数农民工离家的时候心里都有一个工作目标,也有已经摸着门道的亲戚或者老乡陪伴。而且,如今大多数年轻的农民工不再是种地出身,而是从学校出来。种地其实只是他们看见自己父母做的事。

人口流动是经济改革的一个意外产物。1958年,中国政府建立了户籍登记系统,给每个居民分配了城市户口或农村户口。城市居民能享受安排工作、住房,获得粮票和其他生活必需品的配给票券;农村居民无法享受这些特权,只能困在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