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七 八分钟约会(第3/9页)
处在春明的朋友圈中,就好像看那些同时显现两个物体的视觉幻象。在东莞,她们看起来很像中产阶级。她们有车有房,或正计划近期购买。她们到驾校学开车,出去度假;她们做指甲,节食减肥,学拉丁舞。她们总是知道最新开的巴西烤肉在哪里,最好的冰激凌是哪家。在另一些方面,农村似乎给她们的基因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她们的公寓可能装修得很有品位,但卫生间里永远都是蹲坑。她们的医学知识往往是祖母辈的民间智慧:生病要康复,她们会用人参炖鸡肉;天气冷了,她们喝猪肺汤预防呼吸道感染。她们仍然坐火车和巴士长途旅行,几乎没有人坐过飞机。过年回家是传统观念在她们心里最重的时候,一天之内重新走过多年来闯过的长路。
春明很少聊她早年在工厂的事。我觉得她并非以那些日子为耻——只是因为那个在玩具加工流水线上干过活、写过日记、拼命学过广东话、背过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十三条道德准则的女孩,跟她今天的样子已经大相径庭。她还在不知疲倦地提升自己。她公寓里的书架上摆的几乎全是自助书籍。《一百个成功故事》,《玫琳凯领导奥秘》,以及书名用英语写成的礼仪丛书,比如Tone(语调)和Crass(粗俗)——在品味(class)这个词的所有拼写错误中,这是最糟糕的一种。客厅的墙上挂了一张巨大的个人写真,照片里春明擦着闪闪的粉色唇彩,一个镶了珠宝的发卡向后夹住头发。这间公寓反映着她的个性——精打细磨,不懈自省。
所有的一切都是学习的机会。从韩国的连续剧里,春明学会必须左手拿勺,右手拿叉,但是用刀的时候则要右手拿刀,左手拿叉。也是在韩剧里,她第一次看到特百惠的碗罐。有一次我送给她一张《罗马假日》的DVD——她找我帮忙要一些美国电影看——从好莱坞的娱乐片里她解读出马克思主义的道德教训。“那个穷记者能靠公主的故事挣很多钱,”她向我总结剧情。“他放弃挣大钱的机会,他的道德提升了。”她不知道奥黛丽·赫本是谁,但却断言她“没有茱莉亚·罗伯茨漂亮”。
她的观察细致入微到不可思议;可以说我怎样注意她,她就怎样留意我。我们初次碰面时,是她挑的地方——欧式咖啡西餐厅——点了和我一样的菜,意大利肉酱面。她注意到我晚餐常喝啤酒,一天晚上,她宣称自己一直在私底下练习,现在能和我一块喝一杯了。她问我,牛排应该几分熟,哪个国家的男人最体贴,在美国做母亲的怎样带孩子。她不停地尝试更新自己:染头发,有时烫卷,有时拉直。她的衣服总是搭得很好,我从来没有看过她同一套衣服会穿两次。
来东莞之前,我认识的绝大部分中国人属于受过良好教育的阶层,他们敏锐地感受到我们之间的差异。他们想要知道我认为自己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而当他们发现我不能很好地阅读汉字,或是我和美国男士约会的时候,毫无例外他们会感到惊讶甚至生气。他们向我宣讲民主,伊拉克战争以及外国媒体无法理解中国。他们的国家经历了一百五十年屈从于西方的历史,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们一聊天,这段多灾多难的历史总会冒出来,挡在我们之间。我祖父和亲戚也是这样,许多中国人仍生活在这个世界中。
春明和她的朋友们根本不关心这些。她们不在乎我的中文不好,或是我不知道著名中国作家的名字;她们也从来不问我对民主的看法。他们出身低微,也没有受过教育的、尤其是男人身上的那种家国负担。当我碰到春明的男性朋友时,这些先入为主的想法通常会浮出表面。一次,春明的一个外科医生朋友叫阿强的,问我是干什么的,我告诉他我正在写一本关于外来女工的书。
“《南风窗》有很多关于那个的文章,”他说。“你可以直接用他们的文章,会节省很多时间。”
春明深深叹了一口气。“不同的人有他们自己的观点,”她说。“她看事情的角度可能和别人不一样,她就想从她的角度来写。”
我好想站起来为此喝彩。
她转向我,“对不对?”
“对呵。”
阿强坚持说,“你应该写一些有关中国宪法的问题,”他告诉我。“我们有这么美好的宪法,可是一旦下到基层,那些当官的总是反着来。”
“这跟她写的太不相干了!”春明怒了。她拿出手机查看短信,这是结束对话的信号。
春明本能地理解我。从某种意义而言,她跟我是一条船上的人:用不同的眼光看待生活,书写自己的故事。从她出来打工那天开始写的日记,她都保留了下来。“等到哪天有条件了,我也想写书,”她告诉我。“我只写最简单,最平凡的事。”
2004年12月一个周日晚上,春明请我和几个朋友去吃湖南菜。有一个叫阿宁的护士朋友,皮肤很白,声音带点磁性很好听,另外有两个年轻男人,他们是一家工厂的主管。春明穿一身黑色毛衣和格子裤,提着一个仿冒的Fendi手袋,看起来很时髦。两个男人穿着工厂制服。
我一坐下来,其中一个男人转向我。“在你看来,克里和布什有什么区别?”
“他想套你话,看你投票给谁,”春明说。
“我投给了克里,”我不情愿地说。我不是很想聊天往这个方向发展。
“你认为中国现在能搞民主吗?”他问。他觉得不行。“如果我们能投票,”他继续说,“我想投给蒋介石。我觉得他是个好领导。”然后:“你觉得你更像美国人还是中国人?”
桌上来了三瓶青岛啤酒。和我聊天的人明显兴致更高了:比起逼我谈政治,更过瘾的是一面灌啤酒,一面逼我谈政治。“那今晚就喝醉吧,”他向我宣布。
春明来救我了。“我觉得大家互相灌酒很傻的,”她说。
阿宁很快转变话题。她说,她刚刚在一个健身俱乐部报名参加现代舞班。
“我也想学跳舞!”春明说。“我想学恰恰。”
“我想学瑜伽,”阿宁说。
她转向我。“你会调酒吗?”
“什么酒?”我问。
“鸡尾酒什么的,”她说。
我说我会调几款最基本的。
“我很想学调酒,”阿宁说。“我甚至想免费给酒吧打工,去学调酒。”
“我最近在酒店和客户一起参加晚会,”春明说。“那里有很多外国人,我们喝的是装在玻璃杯里冰过的葡萄酒。我握着酒杯的杯身,但是有人告诉我应该拿杯柄。”她睁大眼睛,这是她惊讶或激动时会有的表情。“规矩太多了!但是学这些还不错,因为人一辈子总会有参加这种晚会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