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村庄 九 村 庄(第2/8页)

回到家,旅人们又回归了农村的慢节奏。乡村生活等级鲜明:年长的男人当家,集体事务也是他说了算。全家人一起吃饭,一起务农,夜里孩子经常和父母一起睡在一张大床上。大孩子管教弟弟妹妹,小的得听话。不速之客一待就是好几天,例行的集体吃饭,睡觉,现如今又添了看电视这一项,人都被吸了进去。村子里没有秘密。

在城市里,这样的生活方式已经消亡。小家庭跟素不相识的邻居一道住在高层公寓楼里。人们跟陌生的人打交道,并且来往。在城市里,年轻的农民工自由地生活在陌生人中间。他们为了工作竞争;喜欢谁就跟谁相好。无论他们多么留恋地回忆起乡村的童年时光,事实是,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这事并不新鲜。旅人归途的刺痛是中国文学的一个经典主题。小学生最早学到的写于8世纪的一首古诗,说的就是一个男人,一生漂泊在外,终于回到故乡的村庄,却发现自己不再属于这里: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敏带回家一件羽绒服,一盒主要成分为驴皮的传统中药,一个她工厂生产的Dooney & Bourke牌粉红色钱包,雀巢奶粉,饼干礼盒,两件男士正装衬衫,一个装满糖果的心形塑料盒,和一千块钱——她一个月的薪水,紧紧折成方形的一沓。她自己只带了手机,MP3播放器,还有一个化妆镜;其余的一切都是带给家人的礼物。这是2005年2月,距离农历新年还有一个礼拜。

我们去广州的大巴几分钟就坐满了人。车窗上贴着告示:欢迎乘坐豪华大巴。因为近期发生乘客物品失窃事件,旅行中请勿睡着,提高警惕。大多数乘客听天由命,立刻就睡着了。公路两旁闪过一座又一座工厂,但敏的心思早已飞远了。“小时候,我们要走半个小时去上小学,”她对我说。“有些小孩住的远,得翻几座山才能到他们村。那时候有野猪还有狼。狼你看不到,但能听到它们叫。现在都听不到了。”

广州火车站人山人海;每年这个时候,有四百五十万人返乡回城都要从这里经过。火车站前巨大的水泥广场被警戒线分割成了几个区域,到处都有警察,举着喇叭喊着指令,每个字都尖锐刺耳,含混不清。人们一进入中央大厅,就本能地开始奔跑:中国人对此早习以为常,知道什么都缺,一切都不够分。多亏了一个跟我们顺路的敏的表哥,给大家买到了座票,但我们也开始奔跑。我们在疯狂的人群里突围,终于挤上了7:32分开往武昌的过夜硬座快车。

火车上过的是集体生活,一开出车站,乘客们立刻表现得仿佛到家了一般。他们脱鞋脱西服,脱到只剩内衣为止;他们剥橘子嗑瓜子。手机时常响起,铃声欢快扰人:比如“生日快乐”,“迪克西”之类。走道那边有个男人,往座位底下铺上报纸,然后蜷身缩进那个狭小的空间,只剩小腿露在外面。乘客挤在走道里,蹲在卫生间隔壁的水槽上,窝在两节车厢之间的空隙间,穿着暗色衣服,一排一排蹲着,像是电话线上栖着一串乌鸦。

铁皮小车疾驰而过,每隔几分钟就逼得人群重新排列位置。小车卖鸡腿、温啤酒,还有串烤热狗肠。售货员喊着:热牛奶,热牛奶,有益健康。有钱人才会在火车上购买食物。大多数人都自带——白煮鸡蛋,华夫饼干,还有盛满绿茶的旅行杯,里面液体混浊,看起来几乎要长海藻。10:45分,来了个打扫卫生的。我们上车才三个小时,她面前的垃圾却堆积如山,有花生壳,橙子皮,空塑料瓶。这世界上没人能比中国的旅客更快地生产垃圾。

对敏而言,时间过得太慢。这只是她一生中的第二次长途旅行。她望望窗外;看看表;玩弄手机。她每隔几分钟就跟我汇报——我们还有九个小时才到——直到我让她闭嘴为止。她打开了那个饼干礼盒,吃了几块——“没事的,”她安慰我说,“还有很多呢”——然后就消失不见,去看她的表哥了。她回来的时候,带了块玻璃纸包装的盐焗鸡翅和一些消息:小偷最爱玩的把戏是用一个“捡来的”皮夹子吸引乘客的注意力,趁其不备偷他的包。

午夜刚过,我的手机收到短信,欢迎来到湖北,敏的老家。我们勉强睡着了。凌晨三点,走道对面的一家人突然醒了,就像弹簧突然跳起,开始大声谈笑,声音传遍车厢,仿佛正是下午时分。6:57分,我们到站了,跟敏的表哥道别,坐大巴回家。

10:12分,大巴过了长江,敏突然醒来。公路上每经过一个城镇,她都会把名字念出来:黄石,梅川,黄梅。“我们快到了,”她说,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紧张。

敏的妈妈陈美容已经等在大金镇外的路边。她四十二岁,眼窝很深,棕色眼珠,颧骨很高——是农村人里面少见的大骨架美人。她笑得开怀,露出许多牙齿,敏回家的第一天里,我就没见她的笑容停过。她们俩见面时并未拥抱——这不符合中国的习惯——但在交谈的时候,敏摸着妈妈的手臂,抚弄她的耳垂。她已经两年没回家了。

大金镇是个乡下小镇,只有一条街,卖饲料和农药的店铺仍然多过于卖摩托车和手机的。路边的小生意摊反映了决不丢弃任何东西的乡村哲学:在大金,你可以花钱修表,修钟,修炉子,修电话或者电视机。在城市里,这些小生意大都难得一见;城里人对新产品的质量更有信心。在露天的货摊上,最醒目的商品是硬壳的旅行箱,提醒着人们,镇上最好的机会可能是出去。

敏有很多计划,来改善家里的条件。她想给家里买个DVD机。“再买台饮水机,”她说。“那样就方便多了。”

时不时,敏的妈妈会越过女儿的脑袋看向我。“这地方太差了!”她热诚地笑着说。“我们太穷了!”

在通往她们村的路口,敏的妈妈叫了一辆有当地特色的出租车:一辆摩托,后面拖个铁皮车厢,下面装两个轮子,架了几块窄窄的木板当座位。里面坐着五名年轻女子,都穿着紧身牛仔裤和宽松夹克——跟敏一样,也都是回来过节的农民工。车子突突行驶在土路上,敏回头看着回家的人们。一个年轻女人穿着黑色的皮裤和细高跟的靴子走过稻田;一个穿条纹西装的男人一手拖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学步小儿。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朝我们微笑挥手。“这是我小学同学的爸爸,”敏说。“他老了。”

到了一片两层砖房跟前,我们从车上爬下来。敏的爸爸沿着小路走来迎接我们——他瘦削,苦相,笑容疲惫——敏发现他也老了。家里很安静。敏的妹妹和弟弟都去亲戚家了;另外一个妹妹在家里看电视。敏进门的时候她只是抬头看了看,很快又把注意力转回了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