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村庄 九 村 庄(第3/8页)

我们一边吃着猪肝面和煮蛋——敏的妈妈为了欢迎她回家,特地在她的碗里放了三个蛋——敏一边听家人讲新闻。她爸爸说想要买辆摩托车。

“要多少钱?”我问他。

“七八千块,”敏代她父亲回答。

“这么贵啊!”我说。

敏的父亲轻轻地插嘴说,不到三千块他就能买到一辆。

“那不好,”敏说。“你想把时间都花在修车上吗?”

电话铃响了。是敏的一个朋友,从东莞打过来,看她是否平安到家了。“我妈看到我高兴死了,”敏说。“我爸妈都老了好多,家里又乱又冷。人除了想睡觉什么也不想干。”

电话铃又响了,是阿杰,他在东莞过春节。“我现在不方便,”她低声说。“家里人多。”因为妈妈反对他们俩的事,因此敏采取了最胆小的反抗方式:她撒谎,骗妈妈说已经分手了。现在她把秘密带回了家。每当电话铃响起,谎话随时有可能被揭穿。

再过几天,桂敏就会跟男友一起回家了。我要带男朋友回家,桂敏在给我的短信里说,虽然他们不同意我找一个离家那么远的人。还有一天,她写道:我长大了,知道怎么处理事情。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用担心。在我看来,她正准备开战。

敏一回到家,就开始引导家人走向文明。有雾的早晨,她在家里走来走去关窗;她对母亲说,湿气对身体不好。早饭后,父亲点上一支香烟,被她一通教训:不应该抽烟,要用茶水漱口,不然牙齿会变黑。敏在家里四处查看,一样样指出她想要改进的地方:安热水器,洗衣机,院子里铺上一条水泥道。在农村人家,往地上丢垃圾,灭烟头,吐痰,都是司空见惯的;每隔一会儿,家里人就会清扫起来,把垃圾丢到院子里。敏在孩子们的卧室一角放了个塑料袋,要求弟妹们把垃圾丢到袋子里去。我看到她对母亲重复这一指令。

桂敏很快就要到了,这让她很担心。她怕父母会对姐姐的男朋友失礼。她说,乡下人不习惯跟生人打交道,他们可能会无意中得罪人家。桂敏的事在全村都传开了:之前从没有别的女孩把这么远的男友带回过家。“我姐姐要带男朋友回家,”敏告诉每一个她碰到的邻居。

“他是哪里人?”人们一开口总是这么问。

“湖南,”她说——然后对话就僵住了,因为实在没什么话好往下接。

吕家的房子是1986年盖的,就是敏出生的那一年。楼下有个大房间,两厢各有一间卧房;孩子的房间里有两张双人床,电视机整天开着,音量调到最大。大房间里有一张木质餐桌,桌后是神龛,供着祖先的牌位,敏祖母的照片,还有一幅壁挂,用烫金大字写着宇宙的等级秩序:天地国亲师。神龛旁边的墙上,贴着两个最小的孩子得的奖状。吕秀获得全班第五名。吕宣庆获得三好学生称号。起居室周围的房间各有不同的功能。楼上的地面有个深坑,用于存放粮食,整块的生猪肉和咸鱼挂在钩子上,还有一间房堆满了齐膝深的棉花——今年新收的,还没卖掉。房子的一侧是厨房,烟火烧得墙壁乌黑,另外一侧是牛棚和黑母猪与猪崽的圈。鸡在人脚边走来走去,把蛋下在厨房的碗柜下面。

为了省钱,用电很省,晚饭多半是摸黑吃的。没有下水管道,也没有取暖设施。在湖北冬季阴冷的天气里,全家人在屋里都穿着厚外衣戴着手套,水泥墙面和地板像海绵一样吸饱了寒气。坐久了,你的脚趾头会失去知觉,手指也一样;最好的解决之道就是喝杯热水,用双手捂着杯子,让蒸汽温暖你的脸。孩子们经常站着看电视,有时跳几下,暖暖脚。

敏开始享受在家的状态。吃饭的时候,小孩子很快吃完,离开餐桌,敏留下来跟父母和我聊天。她妈妈和妹妹们做饭,打扫,洗衣服,父亲喂猪,干杂活。敏不帮忙做家务。很多时间她都在讲电话,计划去看望返乡的朋友。阿杰时常打电话来,透露一星半点的消息:他帮桂敏买到了回家的火车票。他想敏。他梦见敏跟别的男孩跑了。

敏的三个弟妹都住在家里。三妹三儿今年十六岁;她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间,宽厚的笑容跟妈妈很像。她跟敏念的是同一所职业学校,计划几个月后一毕业就出去工作。四妹秀和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男孩宣庆,都在读中学。孩子们平时都在城里住校,周末回家。他们对农活几乎一无所知。一天早晨,敏的父母杀了几只鸡,在拔鸡毛时,秀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孩子们都不肯干这种活,”敏的妈妈说。

另一天早晨,三儿拿着一碗谷子到院子里去喂鸡。“咕咕咕……”她唤道。可根本没有鸡过来。

我指着房前空地上的一群鸡问她,“那是你们家的鸡么?”

她斜眼瞅瞅。“看着像。咕咕咕……”那些鸡根本不理她。

她妈妈从房里出来。“你这是干吗呢?那根本不是咱家的鸡!”三儿的妈妈沿着小路找鸡去了。三儿咯咯笑着回到了屋里。

敏回家的第二天,带着三个弟妹和两个表弟去了最近的城市武穴,乘大巴要一小时的路。她仍然惦记着改善家里的条件:她想买饮水机,还有吹风机。“孩子们平时哪儿都不去,”她对我说。“我们带他们进城去玩玩吧。”他们首先在一家网吧停了下来,敏碰到了一个中学同学,叫胡涛。他生得瓜子脸,留着一点修剪成方形、像邮票一样的唇髭。他穿着一件灰色斜纹外套,黑色尖头鞋,神情紧张;看起来像是黑帮的试用成员。胡涛在城里他叔叔开的饭馆打工,但他希望能出去找工作。

“他喜欢我,”等胡涛听不见的时候,敏说,“但我们之间从来没产生过感情。再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看起来也不大体面,是不是?”

集市上很拥挤,人们都在办年货。卖春联的摊子还摆着毛主席的光辉画像,配着有点宗教式的标语: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敏带着孩子们穿行在商铺间,为家里买东西:袜子给爸爸,新毛巾给客人,还有洗发水。她使劲还价,花九十元买了个饮水机,二十元买了个吹风机。她还买了一次性塑料杯,这样更卫生;家里人混用几个瓷杯,又不常洗。在超市里,孩子们用糖果糕点装满了她的购物车。

在武穴有些东西,是沿海的现代化城市里见不到的,比如谷仓和部队的粮站——这都是过去人们依赖政府配给粮食时代的遗迹。一家商店用Old Fogey(老夫子)牌的男式西装打广告。敏上次到武穴来是两年前了。这次故地重游让她深感失望。“这城里一点都不好,”她说。“不如外面的城市那么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