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八节(第2/4页)

进厂一个礼拜就在食堂打架,比我牛逼。按理讲,这号人应该立刻开除,三炮也一起开除得了,厂里就清静了。好说歹说,总算网开一面,都以为是老杨的爸爸起了作用,其实不然。

那天在食堂里看打架的不但有工人师傅,还有各路科室的干部,其中一位是兼管销售的副厂长,他是东北人,从小看惯了打架,并不把这当回事,大概还嫌我们戴城民风滑稽,马路上两个男人互骂长达一个小时就是不动手,换成东北早就在医院里了。副厂长觉得手底下的销售科也差不多,全是吃货、傻逼,没一个能顶缸的大将。农药销售形势堪忧,市场经济之下必须找到新一代的销售人才,最起码能讲纯正的普通话吧。这一次,杨迟脱颖而出了。

此后,老杨在厂里上班,副厂长经常溜达过来找他谈话,发现这孩子挺有主见,能说会道,思路开阔。他的理论知识很糟糕,对管道什么的一窍不通,但是他见识过电脑,在大学里还兼修了国际贸易。这真是一个实用型的人才,放在车间里太可惜了,跑去一说,把他直接调到了销售科。

这事传到家里,大家都很惊讶。我爸爸和老杨的爸爸一边打麻将一边感叹:操,运气这么好,我们当年在工厂里那是足足下了二十年的车间,二十年啊。过了几天,老杨在楼道里遇到三炮,三炮仿佛完全忘记了挨打的事情,拍着杨迟的肩膀说:“你混得不错嘛,以后照应着点。”老杨说,少他妈拍肩拍腿的,老子最讨厌这个。三炮就拍拍自己的屁股,很洒脱地说:“人一阔,脸就变。等你混到董事长,把老子扔到苯酚堆里,老子呛死了也不敢还手。你要好好混哦。”

于是,老杨骤然发达,仿佛赢在了起跑线上,超级马莉之类的只能怅然地坐在废品仓库里望着他绝尘而去。

小苏出现以后,很快成了我们最好的朋友,以往我和老杨无聊地坐在屋子里打发时间,在幻想中的孤儿院板凳上讨论未来的黄金海岸,忽然有一天,门开了,一道光芒打断了我们说话,天使没来,进来第三个孩子往我们身边一坐。这种情况下,你就算不想带他玩也不行。

熟了以后,老杨经常抚摸着小苏的脖子说:“真可惜,这么好的人,待不久。”我问他什么意思,小苏说:“我想考研回北京。”老杨说:“后悔了吧?我他妈就没见过这座城里有北京人的。”我说:“你不是河南人吗?”小苏说:“我户口是从北京过来的。”

过后,老杨又提醒我:“小苏考研什么的别跟任何人说啊,我们楼里全碎嘴,传到厂里他死得难看。”我问他,为什么死得难看。他说:“这等于是叛国罪吧,我们董事长喜欢让人下岗,但他不喜欢别人主动离开。”

之前小苏出现在农药新村,样子很惨,初冬的天气穿着三角裤,外面裹着白大褂,活像个色情狂。我妈和老杨的妈一起摇头说,这俩活宝终于遇到了一个同路人,真不是盖的,穿三角裤都敢出来晃悠。后来发现小苏知书达理,坏事是三炮干的,就到楼里说了一下。本楼的少女们也觉得小苏不错,又温和,又有教养,相貌忠厚,坐飞机都可以免安检,一口纯正的北京话,像烤鸭一样香脆嫩油。说到北京话,我和老杨也都会,他是大学里跟着北京同学学来的,我是那个厂医姐姐教的,她在北京念过几年书,但我和老杨最主要的是用北京话骂各种傻逼、各种操你妈,不似小苏,开口闭口是各种尊称:您、伯父、伯母、大姐、老几位、老少爷们,还有大爷,你大爷,他大爷的。楼里的少女们不知道这是骂人话。我妈好奇,一问身世,发现小苏是那种从小就品学兼优的孩子,重点小学重点中学重点大学,人生履历表的每个字都是加粗的。我妈就说:“苏林这小孩,上进。”言下之意,我和老杨都是有点堕落的。过了一阵子我妈又问老杨:“苏林有女朋友吗?”老杨说没有,还是处男。我妈就表扬说:“苏林真是个好孩子。”老杨说:“不是孩子了,都二十三岁的小伙子了,还是处男没什么可骄傲的。”我妈说:“你别老是处男处男的,不就是想说你自己开荤开得早吗?那姑娘现在在哪儿?”老杨抹眼泪说:“早就天各一方了。”

小苏独自住在城里最繁华的地,闹中取静,一条死胡同的尽头,两层楼的老房子,还带一个小院,十分悠闲。房子是他表姐的,给他借住。唯一的缺点是背阴,太阳全都照在前面那栋十五层大楼上,站院子里抬头一看是暗蓝色的天空,飘着浅蓝色的云,原来是一片巨大的玻璃幕墙。这地方后来成了我们的据点,总算可以远离那个地狱般的农药新村了。

我头一次跟着老杨去,刚到巷口就听见狗叫,老杨说这是小苏的狗。那会儿,城里养狗的人并不多,大部分的狗都没证,办狗证非常困难,打狗队来了都是当场敲死,把狗尸还给主人,场面残暴得很。我们敲门,小苏一开门,一条白色的京叭贴着地窜过来,想往外跑,小苏伸脚拦住它,放我们进去,急速关门。狗围着我乱嗅,很激动地站起来抱我的腿。

很难说我讨厌狗,我只是不习惯有个贴着地乱跑的活物在我脚边打转。我说:“小苏,你好闲情,一个人住着,养狗解闷。”

小苏说:“这是我表姐的狗,她怀孕了不能养宠物,让我代管的。”

老杨说:“这狗可淫荡呢,看我来弄它。”他蹲下,用一根手指挠了挠狗的胳肢窝。狗立刻躺下,翻转身体,露出肉色的肚子,四肢弯曲,舌头伸出来,用一种无比期盼的眼神看着老杨。京叭的长相本来就有点像人类,见此情景我大笑起来。老杨不再逗狗,站直了身子。狗有点纳闷了,心想你丫到底是挠还是不挠啊,老子都翻过来了。等了片刻,觉得老杨不打算真挠它,就趴过身体,无聊地晃着脑袋。老杨又蹲下了,狗喜出望外,立即恢复刚才的姿势和神态。老杨又站了起来。我说:“这狗好不容易才练了点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被你搞糊涂了。”这时老杨点起香烟,嘬了一大口,把烟往狗脸上喷去。狗翻过身子撒腿就跑。老杨遗憾地对它说:“学会抽烟多好呢。”

小苏说:“这狗是我表姐从人家手里救下来的,小时候被人用烟头烫过,看见香烟就害怕。”我说:“这也是条件反射啊。”老杨对狗说:“那我不吓唬你了,来,我挠挠你。真挠。”但是烟头的恐惧显然比挠痒的舒服更甚,任何抚摸都不能与生命中的烙印相提并论,狗缩在柜子底下不肯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