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家没有电灯
这个冬天,破烂的城北也要普及电灯了,一场光的革命不以油灯蜡烛的意志为转移,风暴般地席卷了香椿树街地区。一夜之间,城头上竖起了好多电线杆,皮革厂那边的坡地上出现了一座神秘的变电房,都是为光明穿针引线的东西。孩子们因为等得焦灼,天天在城头上跑来跑去,跑着跑着他们就聚集在皮革厂外面的坡地上了,围着那所精巧的有门有窗的小房子,向里面张望,在刺鼻的鞣革的臭味中,他们为变电房是否需要一个工人而争吵不休。
城北供电处的职员们都适应了清闲,适应了政治运动和政治学习,对繁重的工作,却是不怎么适应,看着窗外的电线杆一天天堆积起来,开始还是一堆电线杆,渐渐地就像一座水泥山了,他们都觉得自己心情烦躁,心头也压着一座山。安装工程队的那些人是要爬电线杆的,对工作自然就更抵触。他们风风火火撞进办公室来,都是来发牢骚,人手不够,没有工具车,香椿树街居民手脚不干净,有个工人的安全帽放在地上,一眨眼竟然就不见了!这些埋怨也就算了,李队长竟然质问老邝,你们香椿树街的房子怎么盖的,狗牙似的,谁家愿意往前就往前,谁愿意往后就往后,给一家拉根电线,要穿过两家房顶,累死人了!这条街上住的是工人阶级吗?狗屁工人阶级,我看地主富农都比你们觉悟高!这次职员们都气坏了,他们在办公室里和工程队吵架,吵到最后,都是上纲上线的威胁了。办公室里的气氛也像外面十一月的天气,有点干燥,也有点萧瑟,负责人老邝的嘴角上起了个火泡,用一种黄色的药膏涂了几天,嘴巴附近的区域恢复了正常,那火气不知怎么钻到了眼睛里,老邝的眼睛也红了,他是天生的卷毛头,红着眼睛对工程队的人喊叫,看上去像一头绝望的狮子,元旦灯不亮,大家都是反革命,枪毙,就地正法,就地正法!来吵架的工人们后来都被老邝吓着了,他们推搡着暴怒的老邝,说,都是工作上的事,老邝你也犯不上这副模样,吃死人肉的样子!你把我们都就地正法了,香椿树街道还怎么亮电灯?
工程队的人后来不怎么来了,李队长自己带人推着长板车搬电线杆,虽然搬得不情愿,板车把沿途人家的墙撞得咚咚地响,他们嘴里也不情愿,隔着办公室的窗子,老邝根据工人们的嘴型判断出来,那帮不文明的人,是在骂脏话!但既然听不见,只当他们是在骂自己吧。办公室毕竟有了办公室的样子,面向河边的窗子可以看见大桥了,电线杆垒成的山薄了下去,阳光回来了,女会计小凌终于织好了她丈夫的一条线裤,而老邝在中午的时候,又可以摊开象棋棋盘,和小钱下一个三番棋了。
后来就来了一个男孩,天天都来,看上去不招惹谁,其实却很讨厌。
男孩滚着个铁箍,嚓喇嚓喇地来,来了就站在一根电线杆上,朝办公室里张望。办公室里的人忙碌的时候,他站在那里,很老实的样子,职员们偶尔朝窗外瞥一眼,男孩立刻生动起来,他在横倒的电线杆上滚铁箍,身子踉踉跄跄的,但是滚得一丝不苟,带着一点表演性,看得出来,他是在努力吸引窗内人的注意力,但大人们哪来的心思欣赏他的表演,他们嫌铁箍的声音吵,干脆把窗子关上了。
外面是谁家的孩子?天天来吵,老邝对小钱说,吵死了!我下棋最怕吵,怪不得老是输棋!
你拉不出来怪茅坑,没人吵,你也要输棋。小钱说。
是谁家的孩子?吵死人了。老邝对女会计说,出去把他撵走!
女会计小凌是香椿树街上的人,知道外面那男孩是谁。是刘梅仙的小儿子呀,嘴比他妈妈还要凶!小凌推开算盘,站起来,噗哧笑了一声,说,我撵过他的,不肯走,人家告诉我,外面是公共场所,不是我家的地盘,我没权利撵他走。那孩子人小鬼大,歪理一套套的,大概都是跟他妈妈学的。
你这么伶牙俐齿的女人,还说不过个孩子?吓唬他一下,不走就把他抓到派出所去。
小凌出去,过了一会儿,风风火火地回来,手撑着列宁装的前襟,嘴里一迭声地嚷着,要死了,要死了,刚上身的新衣裳,这讨厌孩子,会吐唾沫呀,你们看,啐了我一身!我没本事撵他,你们自己去撵他吧。
老邝和小钱先后出去撵人,到了外面,男孩不见了,他的铁箍还靠在水泥电线杆上,微微地颤动着。他们知道男孩是躲起来了,老邝喊了一声,给我出来,小兔崽子,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没有回应,男孩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老邝还坚持要往电线杆山的那边去搜索,小钱用那铁箍把老邝的胳膊套住了,压低嗓音说,别去惹那孩子了,刘梅仙那娘们你也不是不知道,惹了她儿子就是惹了她,惹了她就是惹了天,犯不上嘛。老邝愣了一下,眼前浮现出一个中年女人憔悴的发黄的圆脸,还有她的明亮而多疑的眼睛,然后老邝突然记起来,刘梅仙因为不愿意下放去苏北,大闹区政府,被人打伤了,老邝那天下班时,亲眼看见区里的人用一辆法院的吉普车把她送了回来,那女人满脸泪痕,弯着腰从车里出来,右手的胳膊已经用纱布固定在木板上,眼睛里燃烧着残余的怒火,但更多的是一种羞耻和茫然的眼神,街上的人很快弄清楚了,为什么区里会用吉普车把刘梅仙送回来,原来是被专政了。有人在旁边仗义执言,说,刘梅仙是很凶,她不肯下放做钉子户也是不对的,可是她再怎么凶,再怎么不对,政府也不能打人呀,看把她胳膊都打坏啦。老邝记得刘梅仙满脸泪痕,埋着头往家里走,对旁边邻居们的各种提问都不予理睬,从吉普车里跳下一个区里的干部,一只眼睛被纱布和胶带蒙得严严实实的,他激愤地站在一大堆群众面前,指着自己那眼睛说,你们不要被现象蒙骗了,谁打谁?不是政府要打她,是她要打政府的人,我的眼睛差点给她戳瞎了,你们不知道,这刘梅仙当钉子户一年,越当越有理,区里的人差不多给她打遍了!
他们回到办公室,看见小凌还伏在窗台上,气呼呼地瞪着两个同事,怎么就回来了,他躲在大货箱后面呢。老邝把铁箍扔在墙角,问女会计,那孩子天天到这儿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女会计说,你是装糊涂还是怎么的?不管大人还是孩子,到我们这儿来的,还能为什么?都是为电灯的事!老邝说,他们家还装什么电灯,钉子户,别人家装,他们家不能装。再说刘梅仙也不要装,她不是不舍得买电表嘛,她说点电灯费钱,蜡烛省钱。女会计说,那是刘梅仙说的,大人说的,他们家孩子没这么说,左右邻居都用电灯了,他们家没有,他们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