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家没有电灯(第3/5页)

他们三个人一齐行动起来,小凌也是气急了,干脆拿起了拖把,用拖把柄顶着春生的肩膀驱逐他,春生开始还仗着体魄把住了门框,无奈拖把柄顶过来,受不了了,只好松开了手,但松手的同时,他不失时机地用铁箍箍了老邝一下,然后他站在外面,挥舞着铁箍大声说,你们这帮势利虫,我勒令你们,三天之内给我们家装好电灯,不装好,小心你们的脑袋!

三个职员没有来得及回应春生的威胁,小凌发现老邝的脖子被铁箍拉出了一道血痕,是她先惊慌地尖叫起来,血,出血啦,要出人命了,快去叫派出所来!

暮色一层层地压在麻石路上,香椿树街新生的路灯此起彼伏地亮起来,下班的人们嘈杂地通过街头,空气中充满了慌乱而快乐的声音,一些临街的厨房里早早飘出了烹炸的油烟,北面枕河的那些人家背光,他们的灯光也亮得早,十五支光或者二十五支光,很谨慎地透过油腻的窗子,与街上的路灯光融在一起,算是万家灯火了。万家灯火穿透一街的油烟,那昏黄的灯光里似乎也漂浮着一股新熬的猪油香味。说起来,城北的每一盏灯火都有老邝的一份功劳,老邝平时走在街上的灯影里,心里是洋溢着某种自豪的,但是现在,他像个小偷一样躲避着那些灯光,惟恐让人看见了他的脖子。卫生所的人沿着老邝脖子上蜿蜒的血痕,认真地涂上了红药水,现在他的脖子上像是爬了一条鲜红的蚯蚓,怎么看都有点吓人。走到鸭蛋桥下,老邝犹豫起来,他的自行车也摇摆着,不知道是走还是停,让他犹豫的还是脖子的问题,要不要去桑园里,让刘梅仙看看他的脖子,老邝不是要怎么她,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跟妇女孩子一样上门叫屈,他是气不过,怎么就遇上了这样的一家人?刘梅仙不教育自己的孩子,他就要去教育教育刘梅仙。

老邝把自行车锁在桥下,人就上了桥。站在桥顶上,可以清晰地看见桑园里的那些杂乱的房屋,老邝一眼认出了刘梅仙家,桑园里人家都亮起了灯,新生的白炽灯光勾勒出一大块羞涩而喜悦的暖光,只有一家窗户是黑着的,门是黑着的,蹲在泡桐树的树影里,像一座孤傲的荒岛,他知道那荒岛一样的人家,就是刘梅仙家。

老邝站在刘梅仙家门口,看见门是开着的,堂屋里拉了几排绳子,绳子上挂满了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还滴着水,水就直接滴在地上,所以地上也是湿漉漉的,泛着水光。老邝试探着往里面走了一步,一只脚小心地踩在砖头上。这下他看清楚了,绳子上挂的都是洗过的手套,一定是为哪家工厂清洗的手套。老邝喊了一声,喂。他看见一根绳子动了一下,但是没有人应声,只有一阵绞水的声音回应他,嗒,嗒嗒嗒。老邝又喊了一声,喂。这下从手套丛中钻出来个女孩子,喂什么喂?她说,我们这里没有喂,你就不会喊声同志?同志,你找谁?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梳了个羊角辫,腰间围了一个塑料围裙,手臂上戴着两个蓝色的护袖,像一个忙碌的女工一样站在老邝面前。尽管光线很暗,老邝还是能感觉到她的眼睛很亮。我认识你,你是管电灯的。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兴奋,要给我们家装电灯了?

老邝说,你妈妈在家吗?我找你妈妈说点事情。

女孩摘下一只护袖,往后面的天井走,一边走一边摘另一只护袖,但她突然停了下来,不对,不是来给我们家装电灯的,没这么容易。她自言自语地嘀咕着,马上又恢复了戒备,你什么事找我妈?有什么事跟我说一样,我妈被人打了,一直躺在床上呢。她返回来,有意识地堵住老邝的去路,用尖锐的目光打量着他,同志,你到底什么事?跟我说好了。

跟你说没用。老邝说,我找你妈妈说。

我妈妈不在家!女孩这么尖声一嚷,自己把自己吓着了,吐了下舌头,她回头朝天井那里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我说不能找我妈,就不能找!她很霸道地叉着腰,堵着老邝,到底什么事,你倒是说呀,扭扭捏捏干什么,亏你还是个男同志呢。

我跟你个小姑娘说个屁呀!老邝有点火了,说,你管得了你哥哥,你管得了你弟弟?你弟弟打碎了我们办公室的玻璃,你哥哥就是个小流氓,看看我的脖子,看,让你哥哥用铁箍拉的!

老邝发火的时候看见一条小小的黑影从天井闪出来,很快,又缩回去了。老邝指着天井说,把你弟弟叫出来,问问他今天干了什么坏事?女孩子却瞪大眼睛察看着老邝的脖子,吓死人了。她终于看清了那道血痕,大惊小怪地跳了一下,然后很快镇定下来,说,是我哥哥弄的?你这么老了,他怎么会跟你打起来的?不可能,你说是他,有什么证据?

我这把岁数,诓你这个黄毛丫头干什么?脖子上那么长那么丑一条血疤,你还要什么证据!老邝又气又急,人一急就没风度,他推开了女孩子,人径直往里面闯,他说,我就不信了,你们家这儿不是共产党的天下?我就不信拿你们这家人没办法?!

老邝先是感到他的衣摆被拉住了,他手一撂,把女孩撂开了,但是他没能接近天井,因为女孩突然追上来抱住了他的腿,女孩半跪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瞪着他,已经是哀求的目光了。求求你,别去找我妈了,她不能再受气了。女孩的声音里也有了哭腔,她说,我以为你来给我们家装电灯呢,原来是告状,求你了,别跟我妈去告状,谁都来告状,谁都来气她,她的身体会气坏的!

这么一来,老邝尴尬了,好不容易才掰开了女孩的手,他不忍心往天井里闯,这么不了了之地走,又不甘心,就站在门口,向门内门外张望着,气呼呼的。他对女孩子说,看你这么孝顺,我不找你妈,可你哥哥,不能这么放过他,他没有王法,我现在放过他,日后他闯出大祸,无产阶级专政不会放过他。女孩现在倚靠在墙上,慢慢地摘她的另一只袖套,什么专政不专政的,我哥哥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敌我矛盾!她机警地反驳了一句,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你等不到他的,他现在不会回家的,他在河对面,我们家烟囱不冒烟,我哥哥不回家。

老邝后来走神了。他在打量桑园里的这户人家,这户该下放而没下放的钉子户,还顽固地在桑园里生活着,真的像一颗钉子,钉在桑园里了。门上的光荣榜应该贴过好多次了,贴一次揭一次,都没有揭干净,所以门上还残存着一片片红纸,或新或旧,依稀可以看见冷水县三个字,那应该是刘梅仙家下放的地方。老邝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离开过这个城市,从来没去过那些艰苦的穷乡僻壤。冷水县有多远?冷水县会是什么样子?冷水县的房子是草房还是砖房呢?他想象着这一家人去了那里会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干什么事,种地?做工,还是洗手套呢?老邝清了清嗓子,几次想问女孩,终究不知道该先问什么,结果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一天洗多少副手套呀?女孩有点爱理不理,勉强回答道,没数过,有数数的时间,又可以洗几副手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