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

“人都是要死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父亲生前对我说,“至于你活着时有过些什么样的计划,谁又搞得清?”他说到这里,高傲地向空中仰起他的头,脸上浮起近乎卑劣的表情。

我记得我当时听了这话之后就翻起白眼瞪了他几下,在心里冷笑了两声。而他,穿着老式牛皮鞋的脚在房里踱了几圈,皮鞋里散发出尼龙丝袜的汗酸味道。整个夏天,那种味都弥漫在房间里——他从来不开窗。

父亲住在这幢房子尽头的一个房间里,他出来时要经过我们所有人的房间,我们却不必经过他的房间。我大约一个月去看他一次。平时他总是关着门,像老鼠一样钻在他那一大堆旧书里忙碌。当我敲他的门时,他就慌慌张张地出来,一边遮掩他正在干的工作的痕迹,一边牵引我绕过那一大摊子乱七八糟的书籍,将我安置在窗户下边的一张椅子上。那椅子是陈年旧货,上面放了一个发黄的芦花垫子,垫子里面凸凹不平,坐上去有点别扭。他和我讲话的时候就用宽阔的身躯挡住我的视线,也许他是怕我要打量他正在做的工作。

我那时一直将父亲看作一个无所事事的老人,一个在黑房间里苟延残喘的存在,家人和邻居也这样想。因为他已经退休多年了,可以说早就退出生活了,平时大家并不怎么想到他。不错,他有点怪癖,喜欢呆在房里不出来,这也算不了什么病,人老了总是要走极端的吧。

那一天又到了我去看父亲的日子。我有点担心,因为他这几天吃得很少,精神也不是很好,总是愤愤的,还无缘无故地就在饭桌上骂起人来,弄得全家人都莫名其妙。他开门的时候消瘦的脸上毫无表情。我朝房内扫了一眼,看见那些书籍全都被一块旧布盖上了,放在窗前的那把旧椅子也挪开了。父亲就让我站在房里和他讲话,他自己也站着,因为房里除了那把旧椅子外,唯一可坐的只有一张小板凳,平时他总坐在那上面清理他的故纸堆,而此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连小板凳也被他塞到床底下去了。

我站在那里,心神散漫地说些家常,越说到后面越有点心慌,只想快点逃开,从今以后免了这尴尬的差事。父亲始终板着脸,双手背在后面踱步。忽然他停下,走过去将房间朝外面院子而开的一张边门撞开了,屋里顿时亮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柜子已被他挪开,柜子后面这张多年不曾使用的边门开始被他使用了。门已经变形,要费很大的力气才打得开,开了之后再要关上更困难。父亲招呼我过去帮忙,我们用力推,推了好几次才将它勉强关上。我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看见他那憔悴的脸上已泛起了薄薄的红晕。

“如姝,你没想到我会把这扇门打开吧?”父亲背过身去,不让我看见他脸上的表情。“这扇门直接通院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就会有些事发生。你们当然不会注意到,你们的心思在别的事情上面。你们姊妹都缺乏高度的注意力,喜欢东张西望。”

“爸爸——”我说。

“不管一个人要如何做都是可以的!”他暴躁地扭过头来,近乎狰狞地看着我。“悄悄地行事,神不知鬼不觉,哈!”

“要是爸爸呆在这里觉得烦闷,可以天天和我一起到公园散步啊。”我没有把握地说。

“我?烦闷?你脑子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告诉你,我忙得不可开交。”他的样子无比傲慢。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似乎开始在紧张地思索什么事。

“如姝,帮爸爸从最下面那个抽屉里拿剪刀过来。”他命令道。

我觉得父亲此刻全身充满了活力,就像要在什么事情上面大显身手似的。

那抽屉里什么乱七八糟的小什物都有,我翻了一阵,找出小剪刀递给他。

他接了剪刀就冲到他往常坐的地方,揭开那块旧布,顺手抓了一本旧书,开始用剪刀细细地将那本书剪成碎片。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剪刀“嘎吱、嘎吱”的声音分外刺耳,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剪完了一本又剪一本,那一堆当中不但有书,也有各式旧的笔记,信件,他抓到什么就剪什么,一会儿地上就堆起一堆纸屑了。我看见他那只青筋裸露的老手有力地挤压着剪刀,指甲都涨成了紫色。趁他没注意我,我就悄悄地退到了门边。

“如姝,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他在我身后说。

大约过了一个多星期左右,我在同事中听到了关于我和家里人虐待老父的传言,其中着重提到我,说是“用剪刀将父亲的手掌剪了一道口子”,父亲“呜呜直哭”。传言有根有据,活灵活现,我不由得不寒而栗。我不敢看别人的脸,也不敢为自己辩护,只是一味地哆嗦。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走回家,在昏暗的过道里从包里摸索钥匙,这时二哥从看不见的地方跳出来,在我肩上拍了一巴掌,我吓得差点瘫倒在地上。

“哈哈!”他又拍了拍我的肩,笑着说,“你今天下班真早啊。”

“早吗?我觉得已经不太早了。”我苦着脸望着地,要往自己房里去。

“确实是很早呢。”他扯住我的一只膀子继续说,“我们姊妹总难得聚在一处,平时各人忙各人的,只有吃饭时才坐在一张桌子旁,虽说坐在一起吧,又并不交流思想。我想这是因为有父亲在座,看了他那副样子,谁还敢随便说笑。依我的看法,人老了,就应该知趣地退到生活圈子外面去,唯我独尊往往是适得其反。有时我免不了想,这个家,还像个家吗?沉闷、松散、不可理喻。再看看别人家,现在谁还像我们似的尊重权威……”

“你不是早不把父亲放在眼里了吗?干嘛危言耸听?”我厌恶地打断他。

“表面上是这样,你还不也是这样嘛。我们背着他就说他是一个老废物,好像谁也不注意他。可是我们真的不注意他吗?在餐桌上,我注意到你的膝头在发抖。”

我甩开他的手,一步跨进自己的房间。

吃晚饭时,泥姝在饭桌上大谈外面流行脑炎的事,声色俱厉地用筷子敲桌子。我偷偷朝父亲望过去,看见他猥琐地低着头在想心事。他往口里扒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碗,站起来要走。

“爸爸什么都没吃呢!”我大声说。“你们看,好多天了,他什么都不吃!”

所有的人都放下筷子,惊愕地看着父亲。

泥姝似乎很懊恼,责怪地说:

“爸爸是怎么回事?”

父亲似乎刚刚苏醒过来,瞪了大家一眼,鄙夷地昂起头回房间去了。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我想起父亲房里那扇被他悄悄打开的门,不由得十分担忧,我感到同事中的传言与那扇门有关。为什么呢?因为父亲最厌恶外人进他的房间,所以早在二十年前就把那扇朝院子开的门封死了。以前,当他一门心思钻在故纸堆里时,我倒是很放心的。是什么样的老年人的疯狂念头使得他走出了这样一步呢?像父亲这样的人,要让他彻底退出生活是多么难啊。已经好多年了,他都静悄悄的不碍事,现在,所有的人都差不多习惯了的时候,忽然出现了这样的尴尬局面。或许我们根本不了解父亲;或许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做准备;或许是他头脑中膨胀的幻想使他丧失了一般的判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