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叠(第2/10页)

会一点也不像戏弄她的样子,她那双窄长的、穿着帆布胶鞋的脚稳稳地站在沙地上,一只手里灵活地旋转着一根狗尾草。她皱着眉头,抽着鼻子,似乎在闻风向。房繁离她有两米远的样子,紧盯着她的背。会忽然一回头,瞪着坚硬的眼珠。房繁发现她并不望她,那眼光似乎很凶狠。像梦中一般费力,房繁竭力将自己的思绪往回拉,想要考虑一下关于脚印的记忆,却听见会在旁边傲慢地说:

“那种事,不是要想就想得起来的,有的人一生都在作准备。比如你的母亲,她也在作准备。”

“我和妈妈都太容易激动了,像张某这类的事总落到我们头上。让你看见,总觉得不太好。”

“我想与那什么张某交个朋友。”会一字一板地说。

“啊!”房繁惊骇地倒退了两步,一脸不解的神色。

第二天房繁就看见会和那张某从隔壁走了出来,两人热烈地交谈着,张某还亲热地拍了拍会的后脑勺,就仿佛她是他的情人或亲妹妹。房繁死死盯着他们,妒忌得不得了。他俩出去了一上午,后来张某一个人回来了,哼着歌,趾高气扬的样子。

那一整天房繁和母亲都觉得十分悲哀,因为会背叛了她们,去和她们的死敌相好了。房繁一声不响,用哀伤的眼光看着窗外的一根电线杆,会就是从那里消失的,她觉得她不会再来了。

母亲在房子里转来转去,不知所措,口里唠叨着,说房繁应当找到会,与她好好地谈一谈。“她毕竟是我们的亲戚嘛,她不了解内情,被那张某欺骗了。”

张某似乎是对她家怀着戏弄的心情,路过她们窗前总是诡诈地笑,还放出大黄狗,威胁地朝她家门口狂吠。母亲听得不耐烦了,就端起一锅开水朝那只狗泼去,那狗后退几步,叫得更厉害了。

“畜生都容不了吗?”张某走过来油嘴滑舌地说,“你们这种人家什么人都容不下,只好关起门来坐在家中。你们讨厌人家,人家也讨厌你们。一天到晚坐在家中,像个什么话呢?”

“你这只恶狗!”母亲骂着走出门去,“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是恶狗吗?”张某一脸无赖相,“就算是,你那表妹却看得上我,她不是成了母狗了吗?”

母亲一脸通红,关上门反过身来对房繁说:

“气死我了!”

外面有人敲门,接着门闩一动,会进来了。母亲拉着会坐下,迫不及待地说:

“我们非提醒你不可,那种人,你难道就不怕?”

“谁?”

“还能有谁,与我们吵架的那一个吧。他从来不安好心,你还随意与他交往,我真为你的生命安全担心,他那种人,可是要谋害人的。”

“妈妈你不要说了好不好?”房繁对母亲的夸大其词十分厌恶和羞愧,只想赶快离开。

她走到门那里,迟疑地去开门,被会的一只手有力地拦了回来。

“张某的背后有条影子。”会平静地说,“他怕得发抖,才和你们吵架的。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验。他每天都出门,还带着那条狗,为什么呢?因为屋里太寂静了。他让那条狗叫个不停,你们也看到了的。我当然知道他要谋害我,这是免不了的。总的来说他是个有趣的人,有点忧郁症。”

母亲和房繁都不说话了。

会照旧与张某来往,打得火热。有一次她甚至还将张某带来房繁家里。张某坐在那里,挑衅地用脚将桌子踢得“哗啦”作响。会走到张某身后,将一只手掌按在张某的肩膀上,他便平静下来了,脸上却还是那种挑衅的表情。

“你,和他去野地里了吗?”房繁冷不防问道,连自己也对自己的提问感到奇怪。

“他不一定要去那种地方。”会说,“通常我们总是在马路上走或者到别人家里去。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我们要干那种事,用不着去野地里,他家里就可以。你不觉得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吗?”

“那么,你只和我去野地里了?”

“也不一定,这种事,怎样都可以的。”

“这屋里藏着毒蛇!”张某忽然大声嚷嚷起来,“成天关着门,算是怎么回事呢?我一到这种人家就觉得头晕。心神不定的,见了就讨厌!说起话来也与众不同,打哑谜一样。老回家的表妹,你还有完没完呀?你竟与这种人家来往,吃饱了撑的!”他站起身,扯了会往外走。会在门边回过头来向房繁做了个鬼脸。

母亲气得说不出话来,不但骂张某,连带着也骂会,说她是“鬼迷心窍”。房繁劝母亲不要恼,因为这些事都是她们自己闹出来的,如果她俩的脾气好一些,不与那张某吵,说不定会便不会结识他。都是因为她们个性太强,凡事不服输,才造成今天这种局面。

会身后拖的那条影子越来越短了。房繁与她并肩走在大街上,看着阳光下一长一短的两条影子,眼皮一跳一跳的。她记得有好长一段时间她俩的影子是叠在一起的。会用愁闷的口气对房繁说起旅行的计划,因为老是呆在一处地方,天天看见张某这类人也没什么大的意思。房繁就想,会是否对她也厌烦了呢?她仍然在半夜拜访她,有时两人一起去野地里,只是像从前那种促膝谈心越来越稀少了,多半总是沉默,难怪两人的影子也不叠在一起了。但房繁依然有阴森的感觉。

虽然房繁从不刨根问底,会有一天仿佛是无意中说起她也是有家人的,只不过她没有说他们在哪里,以何种方式与她联系。她让这些疑问停在空中,然后随风飘散。在这种情况下,房繁就想要会脱离那张某,也想要她与自己说点什么,然而种菜的老农总是挑着粪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从她们两人当中插了过去。会一闪就闪开了好远,房繁要继续自己的思绪也是不可能的了,说出口的话又蠢又没有意义,不如不说。既然会并不把那张某放在眼里,自己又何必与他计较呢?莫非计较的目的就是要摆脱他吗?连她自己也清楚要摆脱这个人是不可能的,会的行为就是为了向她说明这个道理。

“你的妈妈,总该与你见面的吧?”房繁试探地问。

会仰着头,保持着高傲的沉默,狭长的双脚稳稳地站在沙地里,双手插在宽大的衣兜里,全身散发出那种阴冷的气息。

房繁就想,也许为了那该死的张某,她瞧不起自己了。其实呢,她自己并不很把张某当回事,只是母亲一挑逗,她就忍不住了,就像那么回事了。她很想向会表白这一点,每次一表白,却得到与预期相反的结果。会说她的懊悔心理是“故作清高”,还说“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摆脱不了谁,何必自寻烦恼”。房繁似乎是明白了,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她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像会一样与张某这类人打成一伙。她太冲动,母亲也是这样,为了这冲动,两个人都付出了代价,不得不生活在一种尴尬的境地里。对于这种境地她倒是随遇而安了,但母亲却不安,总在冲动,肇事,没完没了。母亲认为会既然是自己的亲戚,就应该站在自己这一边,她尽自己的力量拉拢会,诽谤张某,毫不隐瞒自己的俗气。但会总是不偏不倚,使她十分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