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玉林湖

我坐在车上隔得远远地看见了玉林湖,那种美无法形容,我的内心蠢蠢欲动,同车的老文对我说:

“你不觉得湖水绿得有些古怪吗?比一般的湖水的颜色要深得多,那种诱惑力是很强的。我听说湖水是由虫子的尸体化成,多年前,有一种肉虫将森林里所有的树的树叶全吃光了,于是它们纷纷从树枝上坠落下来,化为绿水,形成了这个漂亮的湖。有很多人受到吸引,去了那个地方,他们迫不及待地脱了衣,跳进湖中去洗澡,洗着洗着,那些人先后变成了一些肉团,到了夜间,这些肉团还发出磷光。的确,从远处看,每个人都能感觉到湖水的魔力,可为什么绿得那么深呢?”老文陷入遐想,不再凝视玉林湖,目光一下子空洞起来。

那天夜里,我和老文住宿在一个很小的旅馆里。我们进去的时候,旅馆里灯光昏暗,人影窜动,后来竟然停了电。我和老文似乎是唯一的房客。安顿好以后,我们从自己的房里走出,四周黑漆漆的,弥漫着凶杀的气味。隔了好久,才见老板举着两根小蜡烛走了过来。我们接过蜡烛,回到各自的房间里,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我一直听见老文在隔壁踱步,一轮又一轮。迷迷糊糊之中,听见踱步停止了,老文似乎是下了决心,走到我这边来敲门。我开了门,看见他发着抖,表情痛苦,我连忙让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

“该死的玉林湖!”他从牙缝里诅咒道。

“你,该不是中了邪吧?”我大吃一惊。

他冷冷地笑着,忽然挽起裤脚,在烛光下展示他那瘢痕累累的双腿。那些瘢痕十分奇怪,是肌肉上紧紧挨着的小坑洼,一排一排的,乒乓球那么大,看了肉麻得很。由于这些坑洼夺去了他的肌肉,双腿变得像竹竿那么细。我什么都明白了。

“当时我在浅水区,幸亏跑得快。我爬离那里之后,双腿整整肿胀了半年,你想不出是怎样的半年!”他的眼睛燃烧着。

“伤口早就痊愈了,不是吗?”我安慰他。

“从外面看是这样。我没想到今天会路过玉林湖,我把这件事忘记了。直到亲眼所见,记忆才开始复活。老板送蜡烛来的时候,你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吗?看来他心里有一个计划成熟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今夜吗?外面伸手不见五指,连路灯都没有。”

“你真是迟钝。这样吧,你先回房间去收拾行李,我叫你的时候,我们再一起溜出去。当心,不要弄出一点响声,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贴了墙走。”

我回到房里,就着小蜡烛闪烁的微光收拾行李,我的手忍不住微微发抖。就在我弯下腰去拾我的拖鞋的时候,烛火忽然一爆,熄灭了。我颓然坐在床沿,过了好久才适应了黑暗,于是摸索着继续收拾。我感到有根羽毛一类的东西搔着我的脸颊,陡地一下我又紧张起来,连气也不敢出。我伸手向我感觉到异物的方向抓了几下,什么也没有。然而隔了一会儿,羽毛又在搔我的后颈窝了。我蹦起来,从床上抄起被单一顿乱打,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打遍,我气喘吁吁,差不多要发狂了。

“老文!老文!”我在房内高声叫喊,因为不敢开门,我担心门外有阴险的埋伏。

老文举着蜡烛出现了,他的脸在飘摇的烛火里变得十分可怕,鼻子和嘴像被挖掉了似的。我怪叫一声往后退去,双手抄起那把椅子。

“嘿嘿,准备好了吗?我们走吧。”他说,似乎不曾感觉到我的恐怖。“我这就吹熄蜡烛,你跟在我后头走,尽量不弄出响声。”

到处漆黑。我提着箱子跟他摸索着往外走,我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我只是凭感觉认为我在跟随他,我第一次体会到又聋又盲是什么滋味。羽毛的骚扰又开始了,不仅是脸和脖子,还发展到全身,我感到奇痒难熬。这时我们似乎是拐了几个弯,朝着大路走去——我脚下的水泥地让我相信那是条大路。

“有根羽毛。”我压低了喉咙对老文说,“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忍着吧。”他回答,“你现在可以回头看一看了,总算松了口气。”他停下脚步。

我于万般烦躁中回过头去看我们停留过的旅馆。我看见五个客房里全部点起了蜡烛,狂怒的人影在房间里弄出很大的响声,似乎是在砸东西,有个人还砸破了玻璃窗,玻璃从楼上碎落下来,掉在水泥地上。恐怖的景象立刻使我身上的瘙痒减轻了,真是如老文所说的松了口气啊。我们继续赶路,我们是到哪里去呢?我终于忍不住问老文。

“返回那个湖。”他简单地说。

“你疯了!”我叫起来,“玉林湖是我们的汽车下午经过的,起码有一百里路,走得到吗?!”

他不吭声。我只有跟他走,否则还能怎样?留在小旅馆等待被害吗?

我们一直顺着大路在走,也许走了三个小时,也许四个小时,这条路似乎无尽头。然而天渐渐亮了,我看见这条路是在山岗上蜿蜒,路的两旁是密密的灌木和乱草,早起的麻雀在喳喳地叫。老文低了头在前方走,背驼得厉害,一夜之间,他迅速地老了。我感觉出他心里有种确信,虽然他一路上都沉默着。我是跟随他,我有点茫然,又有点好奇,还有点担心。

我终于又忍不住说话了:

“要是昨天不路过那个湖,要是刚好路过那个湖的时候睡着了,一切都不会发生吧?”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他瓮声瓮气地回答,“谁也无法预料的,这就要追溯到我们出发的初衷上去了,当时我们是如何计划的,你还记得起来吗?那必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吧?”

“要记起我们的初衷实在是太困难了,我们在外面旅行了这么多年,哪里还记得那些事。”我同意了老文,“似乎是,有一天我们俩在街上走,看见很多人跑起来,他们说:‘去看捕鲸船。’我们也跑起来,开始我们失散了,各跑各的,被人流带着跑。后来我们又在船上会合了,我看见你在桅杆下面嚼口香糖。那一天你好像说了一句:‘这有多么怪,我们竟然开始旅行了。’你想得起来吗?”

“我记得的是另外一回事,不是捕鲸船,捕鲸船是你乱编的吧?我记得的是街上的漆匠死了,你说:‘去送葬。’我们就去了,走到半路,我们从队伍里溜出来,开着玩笑上了一辆长途汽车,我们在第三站下的车,旅馆里的老婆子蒙着黑头巾,请我们喝一种味道很怪的甜酒,从窗口看到花园里,到处都是黑蜻蜓飞来飞去。老婆子称我们为‘绅士’,她的围裙底下别着一把雪亮的刀。你一点也没察觉,只顾和她聊天,我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那一夜我都睁着眼,听她在楼下的院子里磨了整整一夜的刀,我一直纳闷:她要那么多刀干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