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但丁(第2/7页)
在精神的世纪历程中,灵与肉的分离一直在朝着纵深和微妙的方向发展着,艺术家们由此得以以千姿百态的版本来歌颂这种情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神曲》的作者是出自内心的大喜悦而写下了这些诗篇。目睹了肉体的惨状,从灵魂的最深处体认了这种现实之后,自然会为人的自强不息,为人的永生的姿态感到欢欣鼓舞。诗人的这种乐观从内心生发出来,属于他自己,也属于全人类。在各式各样的版本中,这些地狱幽灵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他们都已放弃了由于外力而得救的希望,甚至也不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会达到某种终极的救赎。但无一例外地,他们全都死死执著于当下的“事件”。这些事件同过去紧密相联,实际上也是未来的预言——一个关于获救的可能性的预言。就是在那些属于肉体的事件中,他们下意识地创造了精神升华的画面,或者说创造了“无限时间的无限分岔”。肉体转化为精神的这种过程实在妙不可言。
因此,阴森的地狱是每一个有可能获救的人为自己设置的审判灵魂的法庭,是人为了要发展美好的精神而自愿让肉体加倍受难的处所。在此地,人的欲望除了一个出口没有任何出口可以发泄,而这一个出口,也必须由人在茫然挣扎中去无意识地撞开,否则等待人的便是死亡。如果一个人不是对人性的前途怀着异常坚定的信念,如果一个人不是对精神理想的追求到了着迷的程度,这种生死关头的即兴创造就不可能达到。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不具有如此蓬勃的野性的生命力,如果这种生命力不受到地狱似的非人所能想像的压制,他也不可能有如此令人大开眼界的反弹。这个反弹所展示出来的新境界是前所未有的,她也是人类永远取之不尽的宝藏。所以每一个真正的诗人之所以能尽情地发挥创造性,是因为在神启之下进行了那种残酷的对于肉体的刑罚。
“自然”在放弃了创造像这样的动物之后,
就使战神失去了这些刽子手,
当然她在这点上做得十分对…… 5
以上是提到深渊里的原始巨人时所说的话。从此处也可以看出诗人对于人性的信心。凶恶的巨人被强大的锁链绑缚着,不再具有外部的杀伤力,恶以这种方式被强行转化成了善。原始的力量并不因捆绑而丧失,反而受到激发,这激发正是来自强大的理性。巨人冲破理性的瞬间就是创造的瞬间,同时也是新理性诞生的瞬间,如此这般无休无止。实际上,捆绑的形式是镇压也是挑起新的动乱,之后又来建立新的钳制机构。也许只有具有坚定信念的人,才敢于拿自己的本能开刀,进行这种近乎巫术的实验。他也许在世俗中是一个胆小谨慎的人,他的艺术却将他变成了一个英勇的暴徒。
琉西斐(撒旦)的转化也是十分微妙的。从前他具有美丽的野性,可以想像这种野性有时也是凶残丑恶的;他被变成丑物打入地狱之后,却获得了人间最美的向善的本性。只有上帝心中明白这种转化的含义。
他用六只眼睛哭泣,眼泪和血沫,
顺着三个下巴流下。 6
一边咬啮咀嚼着罪恶的肉体,一边用滴血的心为之悲哀,这种冷酷的热情成了整个地狱的基调。为了实现上帝的、也是他自身的意志,琉西斐在黑暗的地心用行动破译着古老的原始之谜。于是就从地心的这个处所,施洗的小溪穿过蚀穿的石洞向前流去,净化灵魂的必要性被意识到了。更强的理性或自我意识加入进来,自发的创造行动从此在一种更高的观照之下被进一步激发,而不是被规范。换句话说,理性越强,则原始冲力越大,越不可阻挡。创造进入了高一级的、更为艰难的阶段。
回过头来再看诗人在序曲里说的那句话,就可以初步把握它的意思了。
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如何原始的森林地是多难的一件事呀,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 7
精神若要穿越肉体的原始森林,除了一次又一次地同死亡晤面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即使是从那“关口”死里逃生之后,肉体还会转化成欲望的猛兽,横在追求者的路上,要窒息精神的发展。于是死又一次来临。这个过程中,以“负面”面貌出现的肉体,决定着精神的层次。也就是说,母狼、豹和狮子越贪婪凶残,精神创造的世界就越高级、复杂,并且独立不倚。当人不断意识到自己的肉体的本性之时,精神的境界也在随之提高。人在发展精神世界时所面临的障碍其实就是自己为自己设立的高度。人往往到一定的时候会产生“上不去了”的感觉,那是肉体的资源已用尽了,而这个肉体,也是某种程度上可以被精神改造的——所谓“解放生命力”。
诗人但丁在写《神曲》之前的准备就是这样一场生死搏斗。为超越肉体的黑暗之林,他经历了无法诉诸笔墨的恐怖,但他依仗灵魂中多年积累起来的“美德”,终于战胜肉体,达到天堂境界。他在歌颂精神的空灵美妙之际,也间接地歌颂了肉体的强悍和野性。这大约也是史诗被称为“喜剧”的由来。
当人感到了肉体的强力禁锢,同时也感到以往的世俗欲望毫无意义之际,他就要开拓一种新的发挥欲望的模式,而在开拓之际他仍要借助于肉体的冲力,否则他就不能冲破桎梏。那么冲力又来自哪里呢?当然不会从虚空中来,它仍然来自世俗欲望,只不过这种欲望已不是现有的要否定的欲望,而是经过转形,具有更为高级的形式了。肉体在发挥功能之际就是这样被转形、被改造的。也许界限并不明显,而是新与旧“像熔蜡一样”混合着,从中诞生出怪物似的新生者。
理解《神曲》就是理解我们自己的精神和肉体的关系。要进入这个世界,单靠理性和常识是做不到的,读者同样要经历但丁所经历过的那些绝望、苦恼和恐惧,只是程度上也许轻一些(这一点因人而异)。理解这样的史诗属于精神操练中的高难动作,没有以往训练出来的基本功是不可能去尝试的。这个基本功同常识等关系不大,它是一种审视灵魂,进行自我批判的习惯。但这个审视和批判与其说是理性或常识性的,不如说它是困惑中的创造性爆发与超越。人在或大或小的爆发中自觉或不太自觉地抛弃旧的自我,向那未知的领域发起冲锋,让欲望在新天地里得到新的发挥,也催生新的理性。所以这类阅读和创作的依据不是机械地遵循文学的某些现成规律去“解释”,而是从心灵出发,执著于那些奇妙的语感,在迷惑中让感觉大展身手,在隐约感到的新理性的光照之下逐渐探索出这个未知世界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