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但丁(第3/7页)

自由意志赞

——《神曲》之二

《神曲》是艺术家追求自由的过程的真实记录,这个过程也是人由发自本能的自审(地狱),到有理性的自审(炼狱),再到纯精神的分析(天堂)的过程。追求的动机则是美德(一种有点神秘的理念)的感召。自由意志本身是一个矛盾,一方面她要无羁绊地上升,一方面她又在对苦行的渴求中将自身限制在地狱体验里,这两方面的力就构成了追求的律动的模式。在以“我”为主体的追求者身上,自由意志又是怎样体现的呢?或者说,“我”是如何一步步实现自由的呢?

在“地狱篇”里,作为诗人的但丁的自由意志是通过一分为三的分身法来实现的。浮吉尔是诗人的理性与智慧,“我”的本质;俾德丽采则是诗人的理念,“我”的更深一层的本质。随着探索的深入,浮吉尔会将接力棒交给俾德丽采,由这位女神来引领“我”登上精神的极境。当“我”在原始的冲力的支配之下,闯到了这片与世隔绝的地带时,是浮吉尔用他那温和而又强大的理性之力,为“我”身上沸腾的野性指明了发泄的方向。这个方向就是浮吉尔所说的“另一条路”。另一条路是同世俗永别的路,另一条路又是同世俗的投影纠缠到死的路。浮吉尔的工作,就是不断地将地狱的悲惨体验加在“我”的身上,让“我”在绝望中一次次奋力突破。

……我将做你的导者,

领你经过一处永劫的地方,

在那里你将听到绝望的呼叫,

将看到古代的鬼魂在痛苦之中,

他们每一个都祈求第二次的死…… 8

之后浮吉尔对“我”的肉体的折磨(伤心流泪、头昏眼花直至昏厥过去)使“我”闯过一个个极境,“我”的精神也随之不断升华。当“我”不知不觉地贴近死亡体验之时,境界也越来越纯。然而“我”究竟为什么会踏上跟随浮吉尔的旅程呢?以“我”显得有些优柔寡断,甚至有些软弱的性情,怎么会产生出如此大的信心和决心呢?文本中已经说过,是出于爱和同情,出于高尚的理念追求。只有美德(爱)可以使人无畏,在美德的感召下,人才可以战胜来自世俗价值观的怀疑,在信念中去追求幸福;生的意志也只有在美德中才得到体现,离开了同情心,人只是行尸走肉。这就是为什么“我”竟能战胜肉体的恐惧,不顾一切地去追求永生的原因。生的意志越强,同情心就越深(即使这种同情以曲折的形式表现也如此)。所以“我”,在通向自由的一层又一层的地狱里,所体验的全是“别人”的苦难,“我”自己却似乎处在相对安全的位置上,正好是这些“别人”(自我的对象化)在协助我完成体内原始之力的转化。一颗博大的心包含的是全人类的悲欢。艺术创造中这种分裂的奇观,需要读者用心体会,才会感到其间的层次。

有了美德之后,便会产生俾德丽采似的无畏。

“既然你想深究这一点,

我要简略地对你讲,”她回答说,

“我为什么不怕来到此地。

凡是具有伤害力的东西,

才是可怕的;其他的就不,

那些东西并不可怕。” 9

俾德丽采这里谈到的“那些东西”,是指人身上泛滥的恶(比如三只猛兽,比如凶恶的幽灵),换句话说也就是指人的原始生命力。人一旦意识到恶,那恶就受到了钳制,并且会在理性的引导下转化为善。代表着最高理性的俾德丽采以善或美德的面貌出现,而真正的善是无所畏惧的,她可以同任何令人胆寒的恶抗衡而不受伤害:“你们的不幸接触不到我;这里熊熊的火焰也烧不到我。” 10 万物之中只有人才具有美德,但这个美德不是用来限制人的自由的,反而是促成人达到真正的自由体验的根本。当人痛斥自己那无意义的世俗生活,将自己逼得无路可走之际,是对美德的向往导致他进行那致命的一跃。在这一跃的瞬间,新天地就出现了,人的生命于是背离恶的轨道,不断以善的形式展现其辉煌,世俗生活也重新获得了丰富的意义。所以说俾德丽采高高在上,是“我”旅程中的福星。“我”则是俾德丽采的实体,她必须从“我”的实实在在的人生体验中汲取她生存的营养,否则她将因苍白而消失。当“我”在昏沉的地狱中进行自我搏斗时,俾德丽采这颗福星的光芒就更为明亮耀眼了。俾德丽采从哪里来?当然是从“我”的心灵深处走出来的,“我”原来就有她,现在才看见她。看见了她,“我”才大胆地选择了艰险荒凉的地狱之路,为的是回“家”,也是为了向天堂跋涉。俾德丽采通过浮吉尔让“我”看透肉体的虚无,使“我”变得意志坚定,在不归路上探索到底。斩断肉体的羁绊却原来是为了创造一种新的灵肉结构,让肉体更好地发挥能量,真正成为人达到自由的桥梁。深谙其中奥秘的浮吉尔,既心怀矛盾,又胸有成竹,显露出实验者的真实心情。

与美德相对立的人性中的卑贱是人性中的基础,它永远与美德同在。就为此,美德便意味着痛苦。俾德丽采从那高高的处所将她心中永恒的痛传给了“我”,正如上帝将自身永恒的痛传给撒旦(琉西斐)一样。“我”在发挥这痛苦中,便实现了俾德丽采的心愿。

“哦天国的遗弃者!卑贱的种族!”

他在那可憎的门槛上开始说,

“你们心中为什么怀着这种骄横?

‘天意’的归趋决不能阻止,

并且还要时常增加你们的痛苦,

为什么你们要对他违抗?

与‘命运’抵触又有何益?假使你们记得,

你们的塞比猡为了这样做,

仍然忍受着下颚和喉咙剥了皮的痛苦。” 11

这正是天国的意志与卑贱原始的撒旦之力交锋的写照。天国意志以毫不妥协的姿态横扫障碍,撒旦却要忍着被剥皮的痛苦负隅顽抗。明知是上天规定的命运,仍然要以自动找死一般的愚顽去挑衅,这里面也许隐藏着极深的大智慧,或者剥皮的酷刑原本就是撒旦所追求的体验?当“我”跟随浮吉尔进到死亡之城内部时,问题的答案就全清楚了。天国的意志是属于人类的自由意志,她在对“恶”的否定与全面体认中实现自身。她将一切“恶”转化为善,将人生的价值拔高,也为自身注入活力。充满了烦恼和苦刑的场所,正是自由意志得以实现的场所。人“自找”的刑罚在实施中带有浮吉尔所说的这种特点:

……一件事物愈是完整,

它所感到的欢乐和痛苦就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