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尔赫斯(第2/17页)

三篇小说里面最为阴森的是《皇家典仪师小介之助》。这是一个东方的忍辱负重的复仇故事。在博尔赫斯这种晦涩的讲述里小介之助的形象到底是什么呢?作者一开始就告诉了我们:“他值得所有人称赞,因为他是忠诚的典范,是一个永恒事业的阴暗而又必要的契机。” 84 什么样的事业呢?当然是博尔赫斯耿耿于怀的艺术事业。艺术需要复仇,复仇将会使灵魂之火猛烈燃烧,迫使人做出那致命的一跃。复仇产生于人所受到的屈辱,精通艺术规章的大师小介之助,怀着阴险的意图,将无限的屈辱强加到人的身上,迫使人触犯天条,进行前所未有的反抗。为了让反抗变得更加艰难,他还堵死了所有的缺口,让人陷入绝望之中。他预料到自己这种公然的挑衅的结果会是什么,那结果正是他所期盼的,因为他是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对永恒事业无限忠诚的典范,他的天职是激发人的血性,让那复仇的火种永不熄灭,直到有一天燃成熊熊大火。东方人深不可测的心计使他得到了典仪师的高位,他将忠于职守,把复仇的戏导演到最后。

小介之助知道,人的忍耐与承担的能力几乎是无限度的,所以他才肆无忌惮地、阴毒地对人的心灵进行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因为这是人类的命运,也因为人一定会前赴后继地来进行复仇。而他,在复仇的戏未演完之前决不会消失,赤穗的反抗不过是在他前额留下一道小小的剑伤,那就像他馈赠给人的荣誉。果然,后人遵循小介之助的逻辑发展着:“他们一心只想复仇,但同时又觉得复仇的愿望很难实现。” 85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只有严密的镇压才会导致全盘的爆发。最高典仪师的目光穿透了人的本性,他只要坐在家中,世界便会绕着他转。然而人是多么可歌可泣啊!为了一种纯洁的理想,他们放弃了自己在尘世所有的一切,沦落到生活的最底层,被糟蹋得不再像人。他们承受的这些苦难,正是复仇所要求于他们的。经历了长长的一年的折磨,人的阴谋得逞了(这阴谋就是小介之助于无言之中给予人的灵感),复仇的激情如同辉煌的梦魇,乱箭纷飞,鲜血四溅,生命的冲动战胜了艺术的法则。但小介之助不会自动退出舞台,因为人的胜利是他所导演的,他知道人不可能永久胜利,他所忠于的法则正在那边为胜利者掘坟墓。没有了仇恨,没有了激动,没有了遗憾,对于人来说现在意味着死。于是武士们愉快地遵从最高法院的判决,纷纷自尽。他们为理想战斗过了,他们显示了人的辉煌,这就是那种最高的忠诚。

这个故事里描述了两种忠诚。小介之助的忠诚是维护最高的法则,也维持理想的模式,为此他必须不断将苦难加在人身上。所以说他是“一个永恒的事业的阴暗而又必要的契机”。武士们在最后要他自杀,那完全是他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举动。他,皇家的典仪师,怎能不将皇家的规章贯彻到底?所以他拒绝了这些暴民的无理要求,死得像个英雄。武士们的忠诚则是对复仇理想的忠诚。皇家的严厉规章正是要通过无法无天的复仇冲动来体现,小介之助的抽象法则必须借助武士们的血肉之躯的反抗变为现实。两种忠诚必须互补,才能导演完整的复仇的戏。所以从表面看,两种忠诚势不两立,深入到内部才知道目的原来是一个,归宿也相同。一种艺术理想的实现就是这两种忠诚的实现,人只有不断挣扎,永不放弃精神的复仇,才会体会到最高典仪师的意志,从而永久地处在艺术生存的意境之中。

以上三个晦涩的故事都是关于心灵、关于真理的故事。博尔赫斯借助古代传说或经典著作来讲述心灵故事的高超技巧在《<吉诃德>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一文中得到了生动的描绘。毫无疑问,梅纳德就是博尔赫斯这种类型的艺术家的化身。肩负着神秘使命的艺术家梅纳德,决心要写一部“在地底下的,具有无穷英雄气概的,无可比拟的作品”。这部作品是“我们时代的最有意义的作品”。 86 这部作品的名字也叫《吉诃德》,它的内容包括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的第一部的第九章和第三十八章,以及第二十二章的一个片断。作者这种讲述听起来好像胡说八道,其实话里头潜伏着异常严肃的用意。梅纳德要做的不是精细的模仿,而是从艺术的统一性和精神的普遍性出发,用梅纳德的个体经验来超越并再现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这样的创作混淆了时代与地域的差别,但却将原作里永恒的东西继承下来并发扬光大。从这个意义上说,梅纳德的《吉诃德》就是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所有的书都是一本书)。梅纳德以他“无限的更为丰富的”体验,以他包容一切的辩证的眼光,重写了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将一种几乎是不可能的创新在想像中实现。当然这样一本书是在地下的,手稿也不再存在。但谁能说想像中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呢?

文章逐字逐句对照了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的第九章里的一段话与梅纳德的《吉诃德》里的一段话,实际上两段话一模一样,但写下这两段话的作者的用意却完全不一样,甚至相反。塞万提斯提到的“历史”也许不过是教科书上的历史,而梅纳德提到的“历史”明确地指向精神的起源,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永恒性。就这样,梅纳德以他罕见的敏锐性使经典著作获得了新的生命力。梅纳德的这种写作其实也是一种崭新的阅读技巧,它“丰富了处于停滞状态的基本读书艺术,那是一种有意地制造时代错误和胡乱归属的技巧” 87 。博尔赫斯道出了艺术作品的本质:它是不可重复的,又是在新的创造中不断得到重复的。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地底下的书。梅纳德那本字迹模糊的地底下的书,要等待新的梅纳德将这个特洛伊挖掘出来,使之复苏。

一方面,梅纳德是具有现代气魄的艺术家,敢于破除经典的迷信;另一方面,他又非常谦虚,因为他写下的一切,是“预先”写下的、早就存在于历史上的东西,真正的经典必然包含了这种东西的萌芽。“思考,分析,发明……是知识分子的正常生活。” 88 梅纳德思考过了,分析过了,也进行了独特的发明,他的吉诃德是完全符合塞万提斯作品原意的吉诃德,他的决心要让书消失的吓人企图正是现代艺术家创作的初衷,每一个阅读他的字迹模糊的地底下的作品的读者,必须充当考古挖掘人的角色,在加入创造的同时与作者共享发现真理的喜悦。